第6章 电影周·虎口脱险
我们乡下人的娱乐方法是城里人捉摸不透的,所以,我们乡下人的愉快也是城里人体会不到的。我们李庄百年不遇放一场通宵电影,我们村的大人小孩兴奋得要死。但是,刘天庙每年都要连放七天电影,也没见他们那庄的人有什么异常表现,个个都是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态。我们李庄的人都很纳闷儿,难道他们刘天庙的人和我们李庄的人吃的东西不一样,我们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难道他们都是吃牛粪来维持生命?
这里讲讲刘天庙。
刘天庙是个村庄,在我们李庄东南角,距离不过三里半路,平常他们庄的老母鸡下蛋,站在我们村东头的大路上,就能听到“咯哒咯哒咯咯哒”的鸡叫声。刘天庙村庄不大,人口也不多,说句不中听的话,傍黑拎条渔网,到刘天庙村头一站,哗啦一网下去,准把他们收拾个干干净净。就这么个小庄,居然还有几分鬼气,不是街不是集的,也没有什么寺庙,但他们每年都要弄一次庙会,而且一搞就是七天,真搞不清他们有什么值得这么庆贺的。从腊月初八开始,到腊月十五完会,又放电影又唱大戏,好像他们刘天庙出了个真龙天子,动静很大,弄得亳州以南几十里的人都来赶庙会。
这里边有个缘故。
刘天庙东头有一棵大柳树,很粗很高,十个高腿长胳膊的年轻猴可着吃奶的力气都搂不过来。就这么一棵癞柳树,神奇得不得了,而且历史悠久,盘根错节,如果非要探究它的历史根源,那非得逼疯几十个历史学家。但刘天庙的大人小孩对此都了如指掌。按照他们的说法,那一年腊月初八,观音菩萨去西天佛祖那儿赴宴,喝得酩酊大醉,路过刘天庙上空时,手里净水瓶中的柳枝摇落一片叶子,恰好落在刘天庙村东头,那片柳树叶落地生根,见风就长,七天之后就长成这么一棵巍巍然大柳树。
这就是刘天庙的庙会一搞七天的由头。
如果一个人的最高智商有一尺,你要有一寸半的智商,就知道这是个迷信玩意儿。但是,智商在一寸半以下的人比比皆是。别说庙会那七天了,就是平常,几十里路以外的哪个人有个小怪病,都会跋山涉水不辞辛苦,来到刘天庙村东头的这棵大柳树下,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还准备几丈大红布给神树披袍子,还要供上一个熟猪头、两只烧鸡、一篮子水果,这才能从树身上抠下指甲大的一块树皮拿回家熬神药。要是赶上逢庙会那七天,你要想去那棵柳树下烧香磕头,供熟猪头烧鸡什么的,那你得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到刘天庙去排队挂号。因此,说是初八开始正式庙会,其实一到十一月,刘天庙那庄就开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到腊月十五庙会结束那天,光那棵老柳树上挂的大红布就得用卡车拉,烧鸡猪头水果什么的就不说了。那些红布真好,它把刘天庙的人和别的村庄的人区别开来:人人一身红,红褂子,红裤子,红帽子,红鞋子,不管大人小孩,男女老幼,往人群里一站,你一看就知道是刘天庙的人。
当然,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我们这帮鸟孩子不感兴趣,我们高兴的是能一连看七天电影,而且刘天庙的庙会上放的大都是新片子,一听名字就叫人耳鸣三十分钟。如果说不让谁过这个年,那是可以商量的,但要是不让他到刘天庙看电影,他准会毫不犹豫地拿把火点你家房子去。
但是,刘天庙的电影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与其说刘天庙的大人小孩是被他们那庄每年一次的庙会惯坏的,还不如说是被那棵老柳树蒙坏的,好像他们都是半仙之体,刀枪不入,无论对哪庄的人都是斜着眼珠子,一开口就卖洋腔。公平地说,刘天庙的人这副鸟样子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一逢庙会,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磨刀的、耍棒的、耍魔术玩杂技的、推销麦种卖假药的,全来了,就是平时到城里都看不见的行当、买不着的玩意儿,等刘天庙的庙会一开始,准能看得到买得着。每年在这么复杂的环境中熏陶七天,日积月累,把刘天庙熏成了一个江湖,大人孩娃一开口就是满嘴江湖黑话,切口对不上,他还不饶你。
我们李庄在方圆十几个庄里也是响当当的,到哪庄看电影人家都是端茶搬板凳地客气,你刘天庙不就是有一棵烂柳树吗?我们李庄的人每年去逛个鸟庙会,还要忍受你们刘天庙的那帮蚂蚱苍蝇们的种种盘问和刁难,岂不是没了王法,还讲不讲理了!这口恶气在我们李庄人的心里憋了很久了,在小攮子桂良他们那一帮人之前,我们庄的几个愣头青就开始琢磨着怎么收拾刘天庙,可是到了桂良这拨好汉手里还没个结果,真是急死人了。这时候,我们这帮鸟孩子都快变成年轻猴了,常言说少年心事当拿云,终于轮到我们扛大梁的时候了。
本来我们李庄的人到刘天庙看电影逛庙会的故事很多,但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也没多大意思,值得一提的是我最后一次到刘天庙看电影逛庙会。
那时候我和三星都上高三了,属于考大学的最后冲刺阶段,虽然学习很紧,但我们一有空就跑到区文化宫里看电影。恰好那一年学校放假早,进了腊月刚一个星期就放假了。第二天,也就是腊月初八,一大早,我和三星就扛着被子挎着书包急着往家赶。那年雪下得特别大,虽然雪已经停了,但路上积雪厚得吓死人,票车上不了路,没办法,我们两个只好徒步行军,还一边走一边唱: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累不累,看看英雄董存瑞!翻来覆去就这两句,居然唱了十几里路,后来烦了,剩下的二十多里路唱的全是:我们在冰天雪地里,猛烈追击逃跑的敌人。这是一部外国电影里的插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部电影名叫《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是我和三星在文化宫看的,票价一毛五。
我和三星回到家太阳刚落地,家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都到刘天庙逛庙会听大戏去了。锅里连个凉馍也没有,我和三星一生气,把他家的十四个鸡蛋、我家半包红糖往锅里一倒,一人弄了一碗红糖荷包蛋。正吃得滋润呢,大奇和小春他们十几个就找来了,一个个穿戴得好像要去相亲一样,进门就叫嚷着攻打刘天庙。我一看,小春和筋头两个人虽然新衣新帽的,可是一个腮帮子肿多高,一个眼圈乌青,不消说,肯定上午在刘天庙卖光儿时被人打了。我故意问:“上午你们打刘天庙的人了?”小春义愤填膺地说:“鸟毛,是人家打我们了!你们两个都回来了,得给我们出口气去!”
三星一听打架,就有几分不大乐意,说要看电影他就去,要是专为打架他就不去了。后来几个人说今天是刘天庙第一天庙会,放三部电影,海报贴得满庄都是,一部是《知音》,一部是《骆驼祥子》,一部是外国电影《虎口脱险》,都是宽银幕的。三星早就想看《虎口脱险》了,一听有《虎口脱险》,别说去打架,就是到刘天庙下滚油锅,他也不会皱半下眉头的。不过,他要求大家,最好不要打架,就是打也得看完电影再打。
由于社会发展,世界风云变幻无常,我们这帮人也变动很大。这里需要介绍一下,我和三星上高中一走,我们这一帮的中坚力量损失很大,歪头胡志明狗胆包天,和古城集一伙偷车贼勾搭上了,专门负责给人家放风,去年后秋里偷汽车被抓捕,人家差一点儿没把他的歪头从右肩打到左肩上去,现已经被送到七里桥和张杰出做伴去了。不过大奇和筋头还有点本事,又发展了一批新成员,比如野骡子三皮、缺把瓢茄盖、伪保长玉玺、厚肚皮平房、蒋委员长大彪子,等等,都比我们小三四岁,原先都是在我们屁股后边狂追几里路我们都不要的货,如今都成了和我们平起平坐的人物。当然,他们这帮新生代对三星和我还是比较尊重的,因为在今年暑假里我们淝河乡举行武术友谊赛时,我获得了刀棍和套路拳术两项亚军,三星把对手的嘴打得缝了五针,获得了散打冠军。所以,我们这帮人走向刘天庙时,我和三星走在最前边。
通往刘天庙的大小路都被前人踩出来了,路两边的雪耸出多高,走在路上就好像走在沟里似的。大老远地就听到锣鼓喧天,人欢马叫,天才傍黑,整个刘天庙就灯火通明。刘天庙的电影场也很有特点,村东头有七八亩地,用红砖垒了一圈院墙,留个门口,平常一放电影,门口还有两个把门的,又不卖票,纯粹是个摆设。在庙会这七天放电影,门口有四个把门的,也不卖票,主要弄那么个阵势,震慑来看电影的外庄人里边的个把坏人。我们一群人进去时,那四个把门的还斜着眼珠子多看我们好几眼。
电影场里早已人山人海,大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猴。我们这帮人都是看电影的老手,两个波浪一拥挤,就到了场中间。这回看到了放映机,片子已经挂好,刘天庙年轻猴的领头人刘国强在放映机那儿,正拿着麦克风讲话。我们又一拥挤,搞了一片地方刚坐下来,刘国强就开始用黑话骂我们,我们谁也不吭气,但心里拿定了主意,如果他还继续说黑话,等看完电影,我们会请他吃砖头的。
说几句刘国强。这个人和我们李庄的桂良是同龄人,拳脚功夫甚是了得,他师傅是太和县著名的民间武术家施怀忠。刘国强是施老的关门弟子,外号叫鹅掌,江湖人称“草上飞”,据说他一纵身能蹿上房顶,不过谁也没见过。每年刘天庙逢庙会,不管在哪儿都可以看到鹅掌的身影。鹅掌不仅是刘天庙的头面人物,在亳州以南也很有名声,所以刘天庙一逢庙会,鹅掌就成了压千斤的秤砣,一会儿在戏台上讲几句话,一会儿在电影场里讲几句话,有时候还在把式场里和外地的艺人过几句江湖话。总之,有鹅掌在,就没有敢滋事的人。暑假里我们淝河乡举行武术友谊赛,鹅掌就坐在主席台上当评委,三星的奖章和奖杯都是他给颁发的。最后我们参加比赛的许多运动员请他露几手让大家开开眼,他随手拿出一块红砖,用手指头钻了三个窟窿眼,让我们佩服得当场就想死。
鹅掌几句黑话还真镇住了场面,电影场里安静下来,开始放电影。
宽银幕电影真是好看,画面大,看起来就像身临其境。那时候我们要是看一场宽银幕的电影,能炫耀好几天。那天的电影《知音》和《骆驼祥子》看得很过瘾,好多鸟孩子都大喊大叫地学虎妞的那一句:“祥子,我有了,是你的!”场里笑声不断,“祥子,我有了,是你的”这句话此起彼伏。接着是外国电影《虎口脱险》,外国人真能搞笑,差点儿把大家的舌头都笑掉了。我们这一群鸟孩子笑得鼻涕眼泪流个没完,捏着大把的鼻涕四处乱抹。
可是,《虎口脱险》放了一半时,放映机里边的两个灯泡坏了,一个是管声音的,一个是管画面的,张心得弄了半天都没弄好,只好让人蹚着大雪到淝河去取新的。淝河离刘天庙有二三十里路,眼下积雪那么厚,根本不能开车,就是骑骡子去也得两个半小时。大家等得都非常扫兴,难免口出怨言。我们这帮人平时说话就头上一句脚上一句的,很不中听,这时候正在兴头上被败了兴,哪里还能说出来一句好听的。恰巧旁边有几个刘天庙的年轻猴,顿时接上茬口,三句话不搭边儿,这阵势就立了起来。
双方还没动手,鹅掌就过来了,一看是我们,就冷笑不已,很不屑一顾地哼了一鼻子:“就你们几个?哼!回家叫你们师傅去吧!”
小春和三皮都是不知深浅的货,马上竖着大拇指牛哄哄地说:“你不就是鹅掌吗?听说你一纵身能蹿上房顶,今儿你蹿一个我们看看!”
鹅掌一听,顿时恼得摔头找不到硬地,手一挥,声若洪钟地喊了一嗓子:“都给我闪开!”
人们顿时闪出一大片场地。
我和三星当时也都傻眼了,站在那儿半天不敢吭声。就在这时候,我们李庄的桂良钻了过来。桂良那时已经娶过绿茵,都有一个小孩了,这种场合一般很少掺和了。他和鹅掌比较熟悉,两个人几句黑话一过,即将发生的群殴改成了“单挑”。本来按规矩开始先由几个次品过过手脚,再由头将过招,可是那天鹅掌省略了这个步骤,胸脯一拍,说:“别耽误大家看电影,你们找个最厉害的,我来跟他玩两手,完了大家还看电影呢!”
我们这一帮都是相互看,很没信心。桂良一年多没和人家动过手脚了,这时候老看我和三星。我和三星两个人都是蹚了几十里的雪路,累得腿肚子还没转过筋儿来,这时候哪敢打架。三星虽然得过全乡的散打冠军,论说这一架该他打的,但在关键时刻他很怵头,老是把我往前推。
我正往后退呢,鹅掌就不耐烦了,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手脖子,往他怀里一带,说:“就是你啦!夏天在淝河比武,看你拳脚还算利落,今天赢了我,明天我提着四色礼品去你家里磕头拜师!”
刘天庙的人顿时哄堂大笑。
桂良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别推来推去的了!学了五六年了,就见你老打群架,还没见你‘单挑’过呢!”
我一看躲不过去了,也就做好挨一顿的准备,心想,三拳两脚一试探我不是对手,按规矩我就往地上一躺,他鹅掌如果再敢打我,那就坏了规矩,接着就是一场群殴。
这边我正想着,那边鹅掌叫了一声,拉了一个张飞大骗马的门户。鹅掌一声大叫是有讲究的,在武术中这叫狮子吼,可以震慑对手。我一听他这声吼,心里反而放开了几分,因为他的声音虽然响亮,但尾音发颤,说明他底气不足。按照我那八十岁的老师傅的说法,这样的拳手头三招一过,一个哑屁就可以吹倒。
果不其然,我和鹅掌一搭手就觉得他不过如此,两手翻来覆去花招飞快,就是击打对手时慢了点。我胆量顿时涨起来,脑袋一热,上边一招何仙姑摇金扇子,下边一招野鸡弹窝,一脚踢中鹅掌的裆部。我也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劲儿,就见鹅掌飞出几尺远,坐在地上捂住裤裆直“哎哟”。
名震武林的刘国强,外号鹅掌,江湖人称“草上飞”,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鸟孩子踢倒了,在场的人都不敢吭声。小春笑得直扇鼻子,大声吆气地说:“就这,还他娘的草上飞呢,我一脚踢你飞上天!”
这个半吊子嘴上说着话,没想到他真的上前踢了鹅掌一脚。这下子可坏了规矩,刘天庙的人哪里肯依,嗷的一声大叫,大打出手,一场群殴直打得怪叫声此起彼伏。人们争相逃命,把电影场红砖垒的院墙挤倒几处大口子。
最后,这场群殴打到庄外,实在难分胜负。后来头破血流的鹅掌和被打掉一颗门牙的桂良叫板,说什么明天晚上去你们李庄,滚水泼老鼠,孩娃不留。桂良叫他自备棺材,来一个放倒一个,来两个放倒一双。
第二天,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没一个敢去刘天庙逛庙会听大戏的。刚吃过午饭,我们的茅根草就敲钟召集全村人,开始研究布一个口袋阵,把刘天庙的人全部生擒活拿。钩叉拐棒流星锤都拿出来了,还弄出几面镗锣,分别让玉玺和大彪子他们几个提着,看着动静就敲镗锣。一时弄得即使不像《地道战》,也像《平原枪声》一样。
结果等到吃了晚饭之后,刘天庙的鹅掌才领着一队人往这边走,打着灯笼手电筒不说,还举着一溜火把,真他娘想得出。刚走到我们村东头,他们那边有一个鸟孩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俺刘天庙的人不是来和你们李庄打群架的,我们谁都不找,就找你们李庄的小春!江湖上有规矩,咱们得按规矩来!”
我们这边一愣神,就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开始说一些瓦解斗志的话。
一看有人松懈,小春他爹胖老春不免有点害怕,赶紧对茅根草说:“算了吧,别闹出人命了,咱庄去几个人给人家说和说和。”茅根草气得一摔烟把子,说:“你家小春惹的事,这么冷的天,全庄的老少爷们在这儿给你家挡着,你还在这儿说丧气话!还说和说和,说和个屁!要说你自己去说吧!”
小春他爹胖老春是个有名的三竹竿捅不透气的实诚货,被茅根草几句话说得一赌气,大步流星地向那边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喊:“我是李庄小春他爹,来给你们赔礼道歉啊!”
我们这边的人一看,一下子都傻眼了,还没等醒过神呢,就听那边一阵子鬼哭狼嚎。我们这边赶紧举着刀枪棍棒敲着镗锣冲了过去。还没等我们跑到地方,刘天庙的人早已落荒而逃。小春他爹胖老春像个血葫芦一样躺在那儿,哭得哇哇叫,大家赶紧架起他来就往淝河医院送。到医院都半夜了,一检查,右腿被打断三截,好像一条三截棍在床边耷拉着。
第二天我们纷纷揣上小攮子,拿上铁叉、兔子枪,正准备去攻打刘天庙,就看见三四辆警车在积雪多厚的公路上往我们李庄开来。我们这帮在腊八晚上参加过刘天庙战役的好汉,一见警车,顿时跑得无影无踪,一直到过年才敢回家。后来这件事也是不了了之。不过,刘天庙那庄的七天庙会,由于这番风波,被镇政府强制性取消了,本来七天的电影黄金周,毛也看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