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盐(吉狄马加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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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种声音

——我的创作自述

毋庸讳言,对于我的部族和那长长的家谱来说,我将承担一种从未有过的使命。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这瞬息即逝的时间,我清楚地意识到,彝人的文化正经历着最严峻的考验。在多种文化的碰撞和冲突中,我担心有一天我们的传统将离我们而远去,我们固有的对价值的判断,也将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我明白我是这个古老文化的继承者,我承认我的整个创作,都来自我所熟悉的这个文化。

我写诗,是因为我出生的那个日子,显然不能靠前,更不能靠后,恰好就是1961年6月23日。

我写诗,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偶然。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父亲是彝族,我的母亲也是彝族。他们都是神人支格阿鲁的子孙。

我写诗,是因我的爷爷长得异常英俊,我的奶奶却有些丑。

我写诗,是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叫昭觉的小城,那里有许多彝人,还有许多汉人。他们好像非常熟悉,又好像非常陌生。

我写诗,是因为在少年时我曾被别人伤害。我写诗,是因为我害羞,然而我又渴望表达。

我写诗,是因为在一个夏天我读了巴金的《海的梦》。我写诗,是因为我很早就意识到死。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忧虑超过了我的欢乐。

我写诗,是因为我有一个汉族保姆,她常常让我相信,在她的故乡有人可以变成白虎,每到傍晚就要去撞别人家的门。

我写诗,是因为我异想天开。我写诗,是因为我会讲故事。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叔叔来城里告诉我,他的家中要送鬼,说是需要一只羊八只鸡。

我写诗,是因为我两次落入水中,但都大难不死。我写诗,是因为我学会了游泳。

我写诗,是因为我相信万物有灵。

我写诗,是因为1978年我有幸考入了西南民族学院中文系,在那里熟读了屈原和米哈依尔·肖洛霍夫。

我写诗,是因为我知道,我的父亲属于古侯部落,我的母亲属于曲涅部落。他们都非常神秘。

我写诗,是因为我无法解释自己。

我写诗,是因为我想分清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我崇拜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语言中枢中混杂有彝语和汉语,奇怪的是它们最初都是象形文字。

我写诗,是因为有一个《星星》诗刊,曾集中发表过我的诗。

我写诗,是因为我承受着多种文化的冲突。有什么办法呢?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地带。

我写诗,是因为我只要听见故乡的歌谣,就会两眼含满泪水。我写诗,是因为有人对彝族和红、黄、黑三种色彩并不了解。

我写诗,是因为我母亲的口语十分幽默,而且格外生动。我写诗,是因为在没有人的时候我想无端地哭。

我写诗,是因为我在九岁时,由于不懂事打了我的妹妹,现在想起来还异常惭愧。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部族的祭师给我讲述了彝人的历史、掌故、风俗、人情、天文和地理。

我写诗,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核原子的时代,我们更加渴望的是人类的和平。

我写诗,是因为我们在探索生命的意义,我们在渴望同自然有一种真正的交流,这种神的交流当然来自心灵而不是表面。

我写诗,是因为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同自己古老的历史对话,可是我常常成了哑巴。

我写诗,是因为要表达自己真实的感情和心灵的感受。我发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感召着我。

我写诗,是因为希望它具有彝人的感情和色彩,同时又希望它属于大家。

我写诗,是因为我天生就有一种使命感,可是我从来没有为这一点而感到不幸。

我写诗,是因为对人类的理解不是一句空洞无物的话。它需要我们去拥抱和爱。对人的命运的关注,哪怕是对一个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会有人类性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写诗,是因为人类居住在这个不断发生着变化的大地上,人类面对万物和自身,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其本质和规律。

我写诗,是因为在现代文明和古老传统的反差中,我们灵魂的阵痛是任何一个所谓文明人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我们的父辈常常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

我写诗,是因为我相信,忧郁的色彩是一个内向深沉民族的灵魂显像。它很早很早以前就潜藏在这个民族心灵的深处。

我写诗,是因为我相信,人死了安息在土地和天空之间。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父亲是神枪手,他一生正直、善良,只要他喝醉了酒,我便会听他讲述自己的过去。泪水会溢出我的眼眶。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父亲已经死了,我非常怀念他。这是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

我写诗,是因为我在意大利的罗马,看见一个人的眼里充满了绝望,于是我相信人在这个世界里的痛苦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写诗,是因为我站在钢筋和水泥的阴影之间,我被分割成两半。

我写诗,是因为我在城市喧嚣的舞厅中想找回丢失的口弦。我写诗,是因为我想让人能够更多地彼此了解。

我写诗,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百个女人爱我,但只有一个女人承认在梦中背叛过我。

我写诗,是因为我想告诉自己,同时又告诉别人,人活着的时间非常短暂。

我写诗,是因为哥伦比亚有一个加西亚·马尔克斯,智利有一个巴勃罗·聂鲁达,塞内加尔有一个桑戈尔,墨西哥有一个奥克塔维奥·帕斯。

我写诗,是因为在某种时候我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写诗,是因为我常常想像巫师那样,说出超现实主义的语言。我写诗,是因为我一直无法解释“误会”这个词。

我写诗,是因为我别无选择,似乎干这一行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