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佛经中的神王群体

所有佛教出现以前的印度神都被吸收进了佛教，原则上包括神王群体中的神，神王中的很多神在佛经中频繁出现。因此将某一神王与佛经联系起来并不难。过去学者能够轻易地指出一些相关的佛经，但是并没有把神王作为组群来考察，因此神王像的文献探讨工作远未完成。作为组群，神王主要出现在《大般涅盘经》《华严经》，以及5、6世纪盛行的咒经伪经，如《孔雀王咒经》《大通方广忏悔灭罪庄严成佛经》《佛性海藏智慧解脱破心相经》中。神王像的出现，应该与这些经及其相应的思潮与持咒的流行息息相关。

图4 骆子宽造像碑供养人题记局部，东魏（543）

[Édouard Chavannes，Six Monuments de la Sculpture Chinoise，Art Asiatica Vol. II （1914），图版XIII]

《大般涅盘经》是大乘核心经典，现存四个版本，三个汉译本与一个藏传本。《大般涅盘经》开篇第一品描述佛祖将入涅槃之时，众神前来礼拜。最早的法显（339？～420）的译本中，分别列举了无数恒河沙诸天、龙王、鬼神王、伽留罗王、乾闼婆王、紧那罗王、摩睺罗伽王、阿修罗王、陀那婆王、罗刹王、丛林主王、持呪王、欲色、天女、负多王、四天王、风神王、云雨神王、象王、狮子王、鸟王、牛羊王、蜜蜂王、五通神仙、山神王、八大河大海大地诸神天子。接下来列举天界的神，从四大天王和帝释天开始，到其他诸天，以大自在天王收尾。[16]其后的昙无谶（385～433）和慧严（363～443）译本，大体与此相同。[17]骆子宽碑上有十神王，是神王中能确定的基本成员，与此十神王相比，《大般涅盘经》中出现了八个，缺失珠神王和火神王（见表1）。经中丛林主王，姑且对应图像中的树神王。此经只有非常少的几个神被称作神王，如风神王、云雨神王、山神王，河神海神称为“天子”。以上“神王”“天子”正好也是中国传统中存在的神。其余神都称作“王”。

表1 各类佛经中列举的神王类的神

此经的作者试图通过集合三个组群以囊括所有的神，从天龙八部开始，中间为自然神、动物神，最后为天神。其结果是，名单冗长而混乱。比如第一组和第三组都包含天神，有所重复。四大天王提到两次。神王像中的神在这个庞大名单中显得等级低一些。

《大般涅盘经》的历史复杂，不过大家公认其最核心部分成文于1世纪南印度安得拉邦（Andhra）。此后传到各地，经历了一系列扩充整合，这个过程大概与大众部有关。早期的梵文本仅存一些残卷。现存四个《大般涅盘经》译自不同的梵文本。虽然开篇第一品属于最原始的核心部分[18]，但是汉译本中繁复的诸神名单，藏传本没有。因此这个名单应该是后来衍生出来的，也不是来自印度本土。

《华严经》是大乘核心巨著，由一些分散流传的单行本合集而成。420年佛陀跋陀罗译出完整的《华严经》，即《大方广佛华严经》六十卷（T.278）；699年，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八十卷（T.279）。此外，9世纪译出藏文本。

《华严经》第一章写释迦牟尼在摩揭陀的菩提树下成道后，无数佛、菩萨、诸神来到佛前，然后佛开始传法。与《大般涅盘经》相比，这个诸神名单更系统（见表2）。三个译本中对神的列举基本一致，也有逻辑：由金刚力士开始，然后是各种地仙，接着系统地列举不同天界的神。每一类神都是无量众。[19]5世纪的译本中有三十三类神，而7世纪和西藏的译本中有三十九类神，后两个译本高度相似。[20]在三十九类神的版本里增加的是山神王和水神王，这样佛教的四大元素和来自《梨俱吠陀》印度传统的代表八大元素的伐苏（Vasus）神就集齐了（表2藏译《华严经》栏下第5、6、13、14、15、16、28、29）。还增加了乾闼婆，这样天龙八部也完整了。[21]表2《大方广佛华严经》八十卷和藏译《华严经》两栏下，第28以下皆是天神，第20、21、22、23、24、25、27为其他七部。除了按惯例夜叉译为“鬼神王”，没有其他神称为“神王”，而是大致以阿修罗为界，地上的称为“神”，天上的称作“王”。有一些印度神话里独有的魔怪，它们的名字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比较奇异的，譬如八部鬼神中的罗刹、鸠盘荼、薜茘多等，就没有再被列举到了。总而言之，《华严经》中对神的列举比《大般涅盘经》中更具有逻辑性。由自然和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的神灵开始，接下来是天龙八部中的神，最后以不同天界的天王的名字结束。就5世纪的译本而言，五个神王像中的神被提及了，而之后的译本中又提及了神王像中的山神。但狮子神王、象神王、鸟神王和珠神王没有提及。

表2 《华严经》三个译本中的听法诸神比较

最早的两版汉译《华严经》的原本来自于阗，完整的《华严经》，即六十华严和八十华严并不是来自印度。印度有其中一些篇章作为单行本流传，主要是《十地经》和《入法界品》。因此，学者大多认为《华严经》在于阗编纂成书，流行开来。梵文原版已经失传。尽管庆吉祥在他的《至元法宝勘同总录》（1285～1287）中推测藏传本译自汉文本[22]，现已明确藏文本由印度大师Jinamitra和Surendrabodhi译自梵文[23]。此外，藏译本含汉译本没有的两品，和汉译本有较大不同。[24]藏译本115卷，一卷300节句，与智俨（602～668）在大慈恩寺中看到的梵文原本极为相似。[25]值得一提的是，在译出《华严经》的9世纪，西藏攻占了于阗，藏译的梵文原本有可能也来自于阗。如表2所示，7世纪汉译本与9世纪藏译本高度一致，两者可能译自两个相似的梵文本。如果是这样，说明神王类诸神在进入中国之前就已进入佛经，有可能产生于中亚一带。

同时期的其他汉译佛经也有类似的神祇混杂的现象，如鸠摩罗什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5世纪初）提到与神王有关的五位神，即龙王、山神、树神、风神、火神[26]，不及《大般涅盘经》和《华严经》涉及的神王多，而且这些经中“神王”一词用得很少。

“某某神王”这样的表达方式多见于以《孔雀王咒经》为代表的陀罗尼经伪经中。《孔雀王咒经》有四个版本，神王仅见于鸠摩罗什本（402～412）。此本中，神咒可招请诸神护身，经中混乱地列了两组神。第一组从无色界开始到忉利天各天界诸神，接着是四天王、日月五星、二十八宿、鬼子母、散脂、摩醯首罗、龙王等。第二组由大梵天王开始，依次是帝释天、四天王、三位梵天王、金刚密迹、摩醯首罗、大金色孔雀王、鸠盘荼王、大辩神王、那罗延王、韦提希子阿阇世王、山神王、树神王、河神王、海神王、地神王、水神王、火神王、风神王、夜叉大将、罗刹王，以及一些具体的夜叉、罗刹的名字和仙人鬼大幻持呪王等。[27]和《大般涅盘经》以及《华严经》相同，这个名单也试图系统囊括诸神。其中提到六个神王群像中的核心成员，但缺少狮子神王、象神王、鸟神王和珠神王（见表1）。尽管提到龙王，但它出现在第一组，而非众神王所在的第二组。此经还提及其他神王像中出现过的神王，如鬼子母和海神王。

鸠摩罗什本并不是译本，而是整合了《孔雀王咒经》和一些其他经文片段，文字混乱，还出现了二十八星宿等明显的中国元素，公认为伪经。Henrik Sørensen将此经断代到5世纪中[28]，吕建福断代到梁朝（502～557）[29]。那么，此经应该不出5世纪中至6世纪中。

《大通方广忏悔灭罪庄严成佛经》，简称《大通方广经》[30]，是以《大般涅盘经》为教义基础的在家人的忏法，被历代所有经录定为疑经、伪经，约6世纪初出现，其后三四百年广为流传[31]。经中有诸神向佛发愿护法此经和此经信徒，其中提到的神王与《孔雀王咒经》中的完全相同（见表1）。[32]同样的神王还出现于《佛性海藏智慧解脱破心相经》，只是少了龙王。[33]此经又名《佛性海藏经》，也是历代经录公认的伪经，估计是《大般涅盘经》的另一衍生本，7世纪编撰。[34]另外如北齐译《尊胜菩萨所问一切诸法入无量门陀罗尼经》中的护法有龙王和三位神王（见表1）。[35]

《大般涅盘经》《华严经》都是最具影响力的大乘教义核心著作。前者宣传佛性永恒，5世纪传入中国，便广为流传；6世纪后，中国佛性论思想发展起来，它成为佛性论理论的重要文献。[36]《华严经》在大乘佛教的地位更高。中国独特的教派——华严宗，就是围绕着《华严经》于6世纪末形成的。《华严经》5世纪译出，但它在中国真正盛行要到6世纪。[37]神王类神在这样的佛经里出现，被赋予了正统性。这两部经在中国的历史正好与神王像5世纪出现、6世纪流行的历史同步。

同时，同时期持咒的流行，“神王”一词在陀罗尼咒经中的频繁使用，“某某神王”在咒经中的直接出现，应该是神王像出现的直接契机。根据佛经所记，当时天上地上众神都皈依了佛祖，成为护法。佛弟子可以通过特定的咒语召唤他们，得到佑护。南北朝时，咒术盛行，大量咒经传入中国。[38]到僧祐（445～518）之时，他所记的佚失的咒经就超过80种。[39]从《高僧传》中可见，这个时期善咒术的高僧数不胜数。[40]前文提到的《大通方广经》，就曾广泛使用。

综合佛经中的相关描述，可以看出几个关乎神王性质的特点。其中一个特点是原文都是试图囊括从天上到地上的所有护法神众，但是体系混乱，神王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且等级不高。等级不高这一点可以和神王群像出现的位置相对应。神王群像一般饰于基座，美国弗利尔博物馆所藏的隋代法界人中像上，在从天界、人间到地狱的系统里，神王组群在林间席地而坐，下面就是地狱。不过，神王中的自然神，在印度的神系中不是这样归类的。在印度传统里，地上主要有龙王和夜叉。龙王住在海里、河里，即可是某一海/河之神。夜叉住在树木、山石里，掌管一山一林或一城镇村落。所谓海神、河神、树神、山神与龙王、夜叉重复。海神、山神等是中国神系的说法，也是中国传统的祭祀对象。印度神系中，火神是阿耆尼（Agni），风神是伐由（Vˉayu），最原始的《吠陀》里就有他们，延续至今，也有固定的图像。他们属于天神（deva），其地位远远高于地上的地域神。不用他们在印度的本名，而称火神、风神之类，正好是中国也有的神。这些名字就好像是不熟悉印度诸神的人插入的，又好似为不熟悉印度诸神的人可以看懂，神王就是这样一些神。经中到底一共有多少神王、到底有哪些神王，全无定数，神王彼此也无顺序，这些都与神王图像的状态一致。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是没有一部佛经与神王像吻合，本应关系最直接的咒经里完全没有动物神；《华严经》中也没有；《大般涅盘经》里有动物神，但没有火神。此外，珠神王不见于任何佛经（见表1）。龙王是印度神话里很重要的一类神，各经一般都会提及，但是称“龙王”，没有称“龙神王”的。

这样看来，神王像的产生，不是直接来源于一部经、几部经，抑或几组经。这个时代流行的教义给神王类神一席之地，咒经使“某神王”成为一个广为人知的说法。以这个格式，在图像里生出了珠神王、狮子神王、象神王、鸟神王、龙神王，在神王像里占了几近一半。兽类神王的产生，除了借助《大般涅盘经》，有可能还借力于同时期的佛教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