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斫伐之夕
春日黄昏,蜷缩在最易陷落梦魇的绵软椅子里,翻开维吉尔的《牧歌》,阅读第一章开首一句:“迪蒂卢斯,你斜卧山毛榉的幢幢翠盖之下,用纤细的芦管试奏山野的谣曲。”倏然间,记忆里的许多树便被勾连出来。
一直飘摇在我记忆中的树木不下几十种,有山毛榉、杨树、柳树、桃树、梨树、枣树……它们生长在娘娘家(读音nia nia,指祖母)的房前屋后、垴畔、谷地,甚至坟茔,每一棵都闪现一样闲逸风姿,融于我生命的每时每刻,我在它们的斑驳阴影里无数次地走过,午间躺平睡上一觉也是常有的事情。
硷畔上一棵龙爪柳,已无从知道它的起始,只当了它是娘娘手上的一件赠物。它弯曲着一段身姿,弯曲的干以上分出三个主杈,每个主杈上再生出很多弯曲的枝条,枝条上缀满凹凸有致的弯曲叶子。我时常要摘下一片,把它强行拉直,将自己的小指伸进那凹槽,随同它像一只绿毛虫一样抖动;或者将一滴雨水盛进那凹槽,摇晃它,如同摇晃娘娘的落日时光。
娘娘的样子拉我进入一种远古的神奇。一头银白的头发被一顶黑丝绒的婆婆帽遮掩,一张神态安详、白皙圆莹的脸轻轻地袒露给岁月。黑丝绒的帽子前额部缀着一颗墨绿的椭圆珠子,珠子沉甸甸的,像一簇绿在此扭了一个重重的结,黑丝绒也因它而闪烁出更加幽深的光泽。除去那顶黑丝绒帽子,娘娘的黑色系衣装更令人着迷,一身黑衣外加一件圆襟儿的长围裙,围裙包裹着整个前身,使娘娘的上半身看起来神秘而尊贵。娘娘的裤子是黑咔叽布做的,阔臀以上镶着白咔叽布的阔腰,一圈洁白深深地隐在长上装以及长围裙的内里。小腿至脚踝的一截,由黑布打裹腿,裤脚被裹紧;裹脚布用白布,从脚尖部起始一直裹到脚踝,脚踝与脚严谨地连为一体,套上一双自家缝制的白布袜子,白袜子口再收进黑裹腿;三寸金莲穿上黑色三角鞋,脚面和脚踝处再隐隐露着一截白。小小的三寸金莲支撑着娘娘高挑、匀称的身体,一截小小的白在通体的黑中或隐或现,和婆婆帽上的椭圆墨绿珠子形成上下映衬,闪闪烁烁,疑真疑幻。
娘娘是祖母的姊妹,应是我的二娘娘,祖母不在了,我们直接叫她娘娘。娘娘和祖母一样,从帝制末梢跨越民国,再由民国进入现代社会,她的生命里包含着从古典到新异的转折意义。
时常,娘娘穿着她黑色系的古老装束,我穿着父亲买给我的的确良粉色汗衫和一双粉色水晶凉鞋。我们祖孙二人有说有笑,并排坐在龙爪柳的斑驳阴影里,在细雨蒙蒙中等待山里耕作的二婶婶回家。或有时,娘娘也根本无视我的存在,自顾自地将双腿盘起,一双三寸金莲垫于松软的臀下,摇摆着直挺起来的上身,自顾自地吟唱:正月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那春风摆动着杨呀么杨柳梢……
我出门读书,再次回家,娘娘家的硷畔变了样子,那棵已经长到我腰粗的龙爪柳不见了。我问二婶婶,二婶婶草草地说:被大水拉倒了,剁碎当柴火烧了。
第一次经历斫树的痛,是在娘娘家缺衣少食的最后时期。垴畔山的谷地里,长了十六棵桃树,每一棵都枝繁叶茂。秋季里,又青又白的桃子缀满了枝条,桃子表面的银色绒毛开始褪去,尖端透出一星儿鲜红,是可以吃了。二婶婶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底埋死人。桃子好垫饥,可以多吃,我们勾着桃枝,摘上满满的一筐子。
谷地里的桃枝四散,覆盖了大片的土地,桃树底下的谷子明显长不好。二叔叔说:干脆挖掉。二叔叔这么说了,随后也就这么做了。
二叔叔一个人动的手,先是拿了斧头斫,后又拿了䦆头去刨根。二婶婶回忆说:正是春季,谷子即将开始播种。十六棵桃树,每一棵都有三四个分枝,每一枝干都有䦆头把子粗。“铮——铮——”的斫树声从垴畔山传至窑口子向着的对面梁,从对面梁再逼进院落,传至二婶婶的耳朵边。二叔叔把地面上的枝条斫尽了,截成节,拉回来,垛在硷畔的一角,齐臻臻地垛了三垛子。
二叔叔看着眼前,想到了未来,多种一片地,多打一斗粮。第二天,二叔叔又开始刨根,清除土地深处所有的散漫根系,计算着每一棵桃树覆盖了多少谷地,种上谷子可以产出几顿黄米干饭。这是一个常识的乘除运算法则,做了一辈子煤矿会计的二叔叔说二婶婶是:一生只会算加减,压根不懂得算乘除。二叔叔似乎提前解密着什么。
二婶婶压根没有认真对待二叔叔的意见,继续想象着十六棵桃树的深处: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十八年。她想象着那桃树能再次蘖生新枝条,再次繁茂,不久就结上桃子,好给自家的和亲戚家的一大堆孩子们打牙祭。但是那根系就像原本就不存在一样,再也没能蘖生出一根枝条来。二婶婶有些恨,欲诅咒二叔叔,不由得想起娘娘曾经偷偷咒骂二爷爷的话:败家子,败了败了!抽起洋烟来了,掘尽一家子的老底,把自个的老寿数也给掘掉了。
十年过去,和二婶婶在一个锅里搅了半辈子稠稀的娘娘走了,娘娘在二婶婶怀里闭眼的时候说:照看好他爹爹和你的两儿子。五年以后,二叔叔赋闲回家,二婶婶也不种地了,他们得空闲了,准备接应他们的下一代,代他们的儿子喂养他们的子女。
二婶婶先带大儿子家的孩子,降生三天的一个早产女婴,襁褓包裹起来像是没有什么东西,二婶婶徐徐展开粉红色的小棉被,像盯一只虫子一样盯着一个娇弱的生命。二婶婶生养了七个儿女,孕前吃苦菜窝头,孕后吃苦菜窝头,月子里还吃着苦菜窝头。她回想着自己活蹦乱跳的七个儿女,怎么也想不出吃着精米精面,坐在露台上孕育出来的孩子会是这个样子。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二婶婶一天一天地喂养着她。慢慢地,那“小虫子”遽然开始睁眼,遽然开始哭,遽然开始笑,裹在身上黑魆魆的一层皮也一天比一天发亮、干净,愈来愈像一只即将生出翅膀的鸟。二婶婶给她起名叫木娃,这个木娃越来越缠人,二婶婶忙得焦头烂额。
差不多一年以后,二婶婶的另一个孙子也降生了,她的二儿子也要把他交到二婶婶和二叔叔的手上。对于第二个孙子,二婶婶起初是抗拒的,二婶婶想抗拒这几乎可以预知的磨难。苦累是一种身体的辛劳,二婶婶一贯劳动,上山下田,不惧怕日灼和月阴,风霜雨雪间,二婶婶早已练就了一副吃苦耐劳的身板,她相信自己与生俱来的某种坚韧力量,这力量足以支撑起一座大山。令二婶婶骇惧的是另外一种来自精神的创痛,一种晚辈对长辈的无缘由怨怼,这样的怨怼常常是莫须有的,令二婶婶想好久也想不明白的。
本来,进一家门的一家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由一些日常的鸡零狗碎、相关小孩子的吃喝拉撒引发的小摩擦,小孙子的母亲,她的儿媳妇,时不时地给她甩来冷眉冷眼,甚或是一顿摔盆子打碗。二婶婶是遵循老式礼教走过来的人,和娘娘同了二十六年家,从没有分家,两人总是你敬我让,从没翻过脸。小辈对长辈的不恭不敬,敢争高论低,她想都没想过,她不解现今的世风。
一个夏日的午后,二婶婶捡了老姐姐家的孙子穿剩的一件外衣,放在滚烫的水里煮了煮,准备给自己孙子替换着穿。二婶婶做过大队的赤脚医生,知道消毒的必要。但是她的媳妇看见了,先是嘟囔,接着狮吼。二婶婶赔着不是:新新的一件外衣了,好着了,旧时孩子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了。一句话未完,她的媳妇更大劲地狮吼着,摔打着,噼里啪啦的,叮叮咣咣的。顷刻间,一些口水,一些泪水,浊浪滚滚,一浪接着一浪,简直没完没了。二婶婶有些眩晕,有些恍惚,把头深深地低着,忍受着,拾掇着。她怕,怕自家的其他孩子、自家的乡邻、上下硷畔的人,他们会从四面八方汇聚,会睁大眼睛,参观这样不堪的一幕。
经历过种种磨难,二婶婶不能不骇惧。这一次,她真是想以一种强硬的方式拒绝接受第二个孙子,想做到一开始的决绝,给一家子人都减少些烦郁。二婶婶读过一些书,明白无为而无不为,会是一样的有为,会是一种利己,也会是一种利人。二婶婶一生也以身心解读了人生百样,在苦难中不断地消解着自己的苦难,世间每日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二婶婶看着,宽和着。深夜来临,忙完了手上的一切活计,二婶婶开始清理自己心里的疙瘩,她在灯下叹息、沉默、安静,慢慢地原谅着自己,慢慢地原谅着世间一切的人和事。二婶婶有足够的力量拯救自己,一样想拿出自己的力量来拯救二叔叔,拯救一大家子。因为她深深知道,假如这一切降临到二叔叔的身上,二叔叔几乎是没有能力消解的,二叔叔只会把那些铁戟刀戈吸进自己的身体,窝藏在自己的心底,用它们不断地扎自己的皮肉和骨头,时间久了,还会招致什么后果,她不敢预料。
二叔叔却料着做另一样拯救,他想拯救二婶婶,想拯救世间的一切。二叔叔无视二婶婶的意见,毅然决然地接应下他们的第二个孙子,并做起了奶爸。他起早摸黑,将嗷嗷哭喊的孩子精心抚育。但是,落在二婶婶头上的磨难一样排山倒海向他袭来。正如二婶婶所料,他远没有二婶婶的宽广,他简直无力抵挡,而是展开自己巨大的水塘,将一切荆棘滚石一股脑儿地收纳进了自己的心底。
那些日子,表面看来,二叔叔似乎无声无息地做事,无声无息地盯着四周,似乎认同了自己眼前的命运。他几乎怨恨自己:是他自己将两块石子投在了地上,这石子没有穿越风浪,没能找到一块水草丰茂的地方过活,他的石子还是石子,没有变成日影下闪闪发光的金子;他的儿子们还稚拙,没有力量在这个世间站起、跑步,需要他的回光返照,需要他的余热继续保暖;普天下基本都兴盛这样一种法则,一样的事例在他的亲戚、邻里,远处、近处,一直发生,一直蔓延,且愈演愈烈。他看着眼前的事实,没想出应对法则,他试图把自己身上运行过的法则放在下一代身上运行,想跨越这样的时代裂隙,他不能接受,也不能像二婶婶那样消解掉它们。
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来供养两张日日待填的嘴巴,二叔叔开始奔走,开始找寻一些资金来源。他向他嫁出去的女儿们伸手,但是不久,二叔叔就感到了一种屈辱,他的女儿们极不情愿伸出援手,还有些怨嫌他的儿子们和孙子们。二叔叔有些懵了,现代人前所未有的品德行作令他心惊胆战,他的精神被压榨到了一种扁平,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将这愤懑撒在了自家的女人身上,他觉得她们全是一样的祸根孽胎,他开始和二婶婶吵,无端指责二婶婶这也不行,那也不能,把二婶婶的沉默忍耐当作一种愚钝,说二婶婶样样都大不如从前了。他更仇视自己的女儿,仇视她们手里的金子,他觉得这些金子应该给他一些,应该帮着他养活他的那些传宗接代的子嗣。
新愤懑和旧愤懑被他在心底反复叠压,他感觉自己一次又一次受重创,无处疏泄,他便一边自戕着自我,一边开始自戕自己的家园,他有些疯了。
谷地的四周长满酸枣刺,酸枣刺的密集中还生着青草、鼠曲草、疯狂的蒺藜和翠绿的驴黏黏草。春夏秋冬,它们从没有停止过自己的野蛮生长,草丛中挺立着百十棵高大的槐树,这些树属娘娘家的私有,古来有之,随时可以用来斫伐、卖钱,二叔叔瞄准了它们。还有草丛以外沟渠边的几十颗毛白杨,生长了大约十八年,粗壮的主干上布满了无数个紫黑的眼睛,每一个眼睛都盯着苍茫尘世,二叔叔也把它们瞄准了。三五年的时光,二叔叔将这些槐树和杨树陆陆续续地卖给三爷爷家的大儿子、四爷爷家的二儿子、五爷爷家的三儿子,他们又将它们陆陆续续地斫了,卖到了城里的木料场。
垴畔梁上的三棵老榆树,不知道年岁,在风雨中静静伫立。初冬,娘娘指使二叔叔去那里剥几片榆皮。榆皮晾干了,捣烂,磨成粉,和在豌豆面里当一种柔顺剂。立春,榆树梢缀满鹅黄的榆钱儿,将榆钱儿收来,沾上面,蒸着吃。老榆树挺直粗壮的枝干,做木材打柜子,老榆木做柜子用可以百年不坏。二叔叔忘了它们曾经的功效,决绝地斫了它们,卖了它们的主干,拉回枝梢,劈成柴火烧了。
垴畔山顶上还生长着满满的一丛山毛榉树,密密扎扎的,有几十年的老树,有刚刚新发的幼树,老嫩山毛榉树的枝叶织出一块巨大的树篱,荫凉直洒向老院子。或飘散着浓浓的臭气,或飘散着淡淡的香气,溢满娘娘家的整个院落。还有房前屋后的枣树、梨树、苹果树,一株一株,临风而立。二叔叔无视它们在日影下显出与他一样的深刻哀伤,他的眼睛紧盯了闪光的斧头,将斧头和它们的枝干树梢上下联想,斧头铮铮作响处,它们便横陈大地,变成了一叠一叠的钞票,二叔叔毫不吝惜地拿着这一叠一叠的钞票,去城里换回了奶粉、尿布、药品、衣物等等。
而这样的倾注心力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希望,冰霜雨雪,铁戟刀戈,一样落在二叔叔和二婶婶的身上。他们在极度的磨难里度着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二婶婶总是有力量把它们看成了苦菜窝窝头,嚼烂,咽下,装进肚子,作为废物排出体外,它们在二婶婶的肠胃里走了一遭,便被二婶婶消弭干净了。而二叔叔总是将那些七七八八一股脑儿地收藏在了内里,凝成结,变成一种深刻的绝望,乃至一种深刻的仇恨,二叔叔甚至连带着仇恨自己的乡土,仇恨自己家里的一物一什。
有一天,他卖掉了自己亲手设计亲自制作的两张钢木床,卖掉了一堆零碎的农具,将一些小的家什直接送给了自己的近亲近邻。他憎恨他的那些曾经拥有,憎恨自己无次数的制作和购买,憎恨到了要将它们悉数毁灭的地步。
所有的一切,二叔叔在一种深刻的沉默里为所欲为。预先,他不说一句,也不和二婶婶做任何商讨,沉着脸,低着头,将一双硕大的眼睛瞪得像两只铜环,背着胳膊,出出进进。在四个窑洞、两间平房、两个仓窑和偌大的院落里踽踽行走。当他瞅准了一件东西的时候,他就开始行动,找好了买主,讲好了价钱。人家要来拉东西了,二婶婶才知道了。起初,二婶婶以为,一贯爱置家当的二叔叔是嫌弃了那些东西,卖掉了重新置换新的。当二婶婶小心翼翼地问起二叔叔时,二叔叔恶声恶气地说:“置什么家当,这辈子不置了,给谁置?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
两个孙子渐渐长成,该回归他们父母的怀抱,该接受学校的教育,该输入新的社会模式开启新的生活,这是必要,也是必须,大人必须履行这样的责任和义务。
剥离异常苦痛,老屋自乡野的灰蒙里拼接出凄清的晚景,长出苔藓的围墙上,皎洁的月色冷冷地浸漫。孩子一个连着一个被接走了,世界归于寥落。现代逻辑再一次击中二叔叔的老式逻辑,这回二叔叔的神智更加有些蒙,他常常在夜间哭醒,寝食难安,开始酗酒,猛烈抽烟,有时易怒焦躁,有时呆呆傻傻,坐在硷畔上剩下的唯一一棵枣树下,吸着道路中央吹上来的一股一股的烟尘气,人渐渐枯瘦,动辄气喘吁吁,他患上了绝症。
一棵侧柏长在二叔叔坟茔的一侧,越来越茂盛,尖塔似的树冠,旧枝上破绽新枝,枝干间越来越宽的裂隙,蚂蚁留下抓痕。我们去山里,看祖母,看娘娘,看二叔叔。细碎地说起那株侧柏,二婶婶默默地听着,临走,切切地问上一句:那株侧柏树没被牲畜啃吧?
梦魇的藤蔓丝丝缕缕,纠缠着直至晚睡时分,我竭力振作自己,读到了《牧歌》第二章结尾的部分:“凶猛的母狮追逐狼,狼追赶羊,淘气的山羊追寻开花的苜蓿,柯吕东,追求阿列克西斯。世间的众生都为自身欲望所引诱。看啊,耕牛已经背负铧犁回转家园,奄奄欲沉的落日投下双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