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毕业寄语
1987年3月,星野道夫应邀做客东京都大田区立田园调布中学,为全体毕业生演讲。邀请人是在这所学校工作的老师,也是星野道夫的朋友。
我与阿拉斯加的缘分,要追溯到十五六年前。那时我大概十九岁,跟在座的各位同学差不多大吧。
我从小就喜欢自然和动物,看的书基本上也跟动物、探险有关。好比儒勒·凡尔纳[2]的科幻小说啦,阿尔谢尼耶夫[3]的《在乌苏里的莽林中》啦。儿时的我满脑子都想着,有朝一日,我也要跟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一样。照理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渐渐淡忘儿时的梦想,或是把兴趣转移到其他地方。可我大概是一直没长大吧,上大学以后,我的想法还是没变。大一那年,我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去阿拉斯加了。为什么是阿拉斯加呢?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我潜意识里有一种对北极圈大自然的朦胧向往吧。
在那个年代,要想在日本找到和阿拉斯加有关的资料,难度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我从美国搞了几本书和资料。其中有一本影集深得我心,我每天都乐此不疲地翻它。里头有一页是我每天都要看上好几眼的,否则就浑身不舒服。那是一张航拍照片,特别特别漂亮。一座小岛漂浮在北冰洋上,岛上有一座爱斯基摩村庄。摄影师刚好在夕阳即将沉入北冰洋的时候,在飞机上按下了快门。
那张照片为什么对我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吸引力呢?因为“人们生活在什么都没有的天涯海角”这件事让我觉得格外不可思议。我跟大家一样,在城里出生长大,所以一时间不敢相信有人能在那种地方过日子。渐渐地,我产生了“去那座村子看一看”的念头。照片旁边配了说明文字,仔细一看,里面用英文写着村子的名字,叫“希什马廖夫”(Shishmaref)。我摊开地图,搞清了它在阿拉斯加的哪个位置。这下可好,越来越想去了。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啊。也没有熟人在那边。想去亲眼瞧瞧的念头却一天比一天强烈。
于是我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写封信试试看吧。问题是,我没有具体的地址,也不知道该写给谁。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既然是村子,那肯定是有村长的。翻字典一查,发现“Mayor”这个单词有“代表”的意思。然后我就给七座阿拉斯加村庄的“Mayor”寄了信,用蹩脚的英语写道:“我想拜访你们村子,但一个人都不认识。什么活我都愿意干,有没有人家愿意收留我呢?”
可回信一直都不来啊。由于地址和收信人写得乱七八糟,寄出去的信有一半被直接退回来了。几个月一过,我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了。谁知半年后的某一天,我从大学回家一看,居然有一封寄给我的国际邮件。
那是一家住在希什马廖夫村的爱斯基摩人[4]给我的回信。信上写着:“我们可以帮你安排,尽管来吧。”虽然内容简单得很,但我真的高兴坏了。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阿拉斯加是个无比遥远的世界,可是收到回信的那一刻,阿拉斯加仿佛就在我眼前。第二年夏天,我就动身了。那年我还在念大一。因为我是个满脑子想着“要去阿拉斯加”的学生,一不小心留级了。
那个夏天,我与爱斯基摩人同吃同住,还跟着他们去打猎,是一次十分宝贵的经历。一切的一切,都与我自己的学生生活截然不同,既新鲜,又有趣。我还吃了很多从没吃过的东西,比如海象、海豹、鲸鱼……总而言之,那段日子真是开心得一塌糊涂。三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段经历让我受益匪浅,总结下来有两点吧。
第一点正如我刚刚提到的那样,我意识到,原来那片天涯海角一般的地方也是有人住的。原来那么小的村子里,也有跟我们一样的生活,也有一户户的人家。才待了几个月,我就把自己当成了村里人。对生活在那片土地的人而言,那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宇宙的中心吧。说起来也许很简单,但是能切身感受到世界上有这样的生活存在,着实是不可多得的经验。
第二点还是无比壮阔的自然。我亲眼见到了远超想象的大自然,那感觉就像是有一股新风吹进了我的心田,又仿佛是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让我激动万分。
回国后,我重归校园,脑子却跟一团糨糊似的,成天心不在焉,差点又留了一级。好不容易混过去了吧,阿拉斯加还是在我脑海中打转。真想再回到那里去啊。这一回,我不要以旅行者的身份去。我想在那里住住看。我总觉得不好好住一下,就看不清那片土地的真面目。
升上大三、大四以后,同学们都忙着找工作什么的,但我呢……也不知道是没长进呢,还是没有彻底长成大人呢,反正我就是没法把心思放在那些事上。在大家访问公司、讨论求职的话题时,我的心思却在别处。有时候我都不由得担心,再这么下去真的好吗?
就在这时,我的好朋友在山上遇难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是在上初中的时候认识的。我原本打算和他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所以这场变故让我大受打击。不过我那时正在犹豫未来要走的路,所以这件事恰好成了精神层面上的一个转机。什么意思呢?“自己的一生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的朦胧意识彻底崩塌了。朋友的不幸让我意识到,人会因为突然降临的意外事故死去。我没有因为朋友的离去自暴自弃,而是反过来告诉自己,我得好好珍惜自己的人生,要尽可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啊。而对当时的我来说,“尽情做喜欢的事”就等于“重回阿拉斯加”。
大学毕业后,我给一位叫田中光常的摄影师做了两年的助手。回阿拉斯加的念头从未离开过我的脑海。我一直在思考,如此宏伟的自然要以怎样的形式去钻研才好。我觉得要把一份事业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光靠心血来潮和小聪明是绝对不够的。关键在于你对那件事有没有兴趣,有没有想去做的信念,这股信念够不够强大。
我上的是经济学系,所以想再上一次大学,好好学一学自然。我通过调查得知,阿拉斯加大学有野生动物管理系。于是我决定辞掉助手的工作,去阿拉斯加大学念书,扎下根来拍照片。这所学校对英语成绩是有要求的,我就去参加了学校指定的考试,结果差了三十分,来了一封不合格通知书。可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去阿拉斯加了。真的想做一件事的信念也许是能让人鼓起勇气的吧。明明分数不够,我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日本,径直去了阿拉斯加,冲到系里找教授谈判,说:“单单因为分数不够就复读一年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我已经下决心要来阿拉斯加了!”那位教授也是挺有个性的人,他认认真真听我说完,同意我入学了。那是1978年的事情。我就这样搬去了阿拉斯加,头两年边上学边拍照。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花在阿拉斯加,一边拍照,一边生活。
阿拉斯加不过是美国的一个州,但它非常辽阔,面积足有日本的四倍。绝大多数地区是没有路的,只能自己走进去。要深入腹地,有时得靠滑雪板或者皮艇,甚至是飞机。置身于这样的大自然时,我最先想到的是,“人类是何等渺小”。
好比阿拉斯加的火车,就特别梦幻,因为它是全世界唯一能随招随停的火车。什么叫“随招随停”呢?就是你可以在沿线的任何一个地方招手上车,然后在任何一个地方下车。只要站在阿拉斯加的铁轨边上招招手,老长老长的列车就会停在你眼前,你直接走上去就行了。就算你要下车的地方在深山里,火车也会停下。为什么要这么搞呢?因为在阿拉斯加,还有许许多多在原野与森林中过着开垦生活的人。他们需要把火车拉过去的物资和家什卸下来,带回自己的住处。我第一次坐这种火车的时候,车开着开着,突然在深山里停了下来。我心想:“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停车啊?”正纳闷的时候,只见一个彪形大汉带着狗走出森林,从车上卸下一堆当季用的家什。对他们而言,阿拉斯加铁道是必不可缺的。这火车开得非常慢,一天只有一趟,但我真的很喜欢,每年一定要坐上一回。
皮艇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交通工具。
我的皮艇是可以折叠的,用两个包就能装下。为什么说皮艇之旅好呢?因为小艇能顺着水流走,特别自然,所以我很中意。皮艇还有一大优势,那就是它可以装着很多行李走。船头船尾都能装很多东西,而且装得越多,船越稳定。行李一多,皮艇下水后就跟水面差不多高了,但是在这种状态下,它真的特别稳。不装行李的时候反而不稳,还挺危险的。
阿拉斯加的湖不计其数,很适合划皮艇出行。对阿拉斯加人来说,“玩”就是如何与自然相处吧。那边跟日本的城市不一样,不是那种到处都有东西的世界,所以在阿拉斯加人眼里,大自然才是游乐场。虽然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可是这些不方便也别有一番风味呢。夏天是白夜的季节,所以孩子们都是不分昼夜地撒欢。
阿拉斯加南部有个叫冰川湾的地区,无数冰川在那里汇入大海。海水看起来暖和,其实冷得要命。一旦掉进去,十五分钟就没命了。有一次,我划了一个多月的皮艇,深入冰川湾。皮艇是唯一可行的交通工具。为什么呢?因为陆地上有无数冰川横穿而过,只能走水路。
冰川湾总有冰川在崩塌。那场面十分震撼,你能切身感觉到地球好像真的在动。划皮艇的人最怕冰川崩塌的时刻。因为冰川的碎片一旦掉进海里,就会引发小规模的海啸。这种海啸是最可怕的。还记得我划船的时候总是盯着冰川,提心吊胆,生怕它突然塌下来掉进水里。有一次,我在靠近冰川的地方划船,没想到那冰川突然塌了,我都来不及逃。眼看着巨浪就要来了,怎么办?我只能把皮艇的船头对准海浪,让船体与海浪垂直,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好不容易顶住了。在旅途中,我的确经历过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情,但是总有比恐惧美好得多的大自然等待着我呀。
在这样的地方旅行,确保饮用水自然成了一桩难事。于是冰川就成了宝贵的水源。用冰镐敲下冰川的碎片,用火化成水。其实细细琢磨起来,这么取水还挺浪漫的呢。因为是数千年前落在山上的雪被压缩成了冰,然后变成冰川,又经过漫长的岁月慢慢流淌,最后崩塌才落入海中的啊。一想到自己喝的水是这么来的,心里别提有多美了,还能感受到时间的洪流呢。
听到“阿拉斯加”的时候,大家可能会联想到昏暗、寒冷、单调、特别不宜居之类的字眼,但是对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那就是一片为他们带去慰藉的土地。在城镇看到极光的时候,你只会觉得它很漂亮。但你要是一个人在山里碰到很强的极光,你就会发现它动起来就跟活的生物一样。这样的极光不会给你留下“漂亮”的印象,反而会让你觉得可怕。我真心希望大家都能亲眼看看阿拉斯加的自然,不过其中最值得看的当然还是极光。那真是一种特别神奇的自然现象。
北极的自然环境是非常严苛的,所以能在那边生存的动物并不多,跟非洲没法比。只有能适应寒冷的动物才能在北极定居。
和爱斯基摩人一起出海捕鲸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会挑浮冰群的浮冰裂口下手。捕猎期间的某天傍晚,我独自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只见遥远的冰面上有只动物正在朝我这边走。当时它还小得跟个点似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但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动物,也只可能是白熊了吧。等它走近了,我定睛一看,果然是白熊。
白熊在干什么呢?它在找海豹呢。在白熊吃的所有东西里,海豹占了足足九成呢。海豹是一种体味很重的动物,白熊在十千米开外就能闻到它们了。我看到的那只白熊就是被爱斯基摩人打到的海豹的气味引过来的,所以它径直走向了我们的营地。
在阿拉斯加的北极圈,我经常拍一种叫“caribou”的大驯鹿。它们会随着季节的转变,进行漫长的迁徙。
问题是,阿拉斯加实在是太广阔了。要跟拍驯鹿,我甚至得坐飞机深入腹地。
开这种飞机的人叫“无人区飞行员”(Bush Pilot)。飞机落地之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飞行员确认好什么时候来接人。一次拍摄基本上需要持续三星期到一个月,所以你得跟飞行员确认一个月后的哪一天在哪里接你。这个环节要是出了差错,问题可就严重了。因为那是个完全没人的世界,要是没有飞行员来接你,你就回不去了啊。
离我的营地最近的有人住的地方,是两百千米开外的爱斯基摩村庄。所以在野外扎营的时候,我基本上一两个月都见不到一个活人,想想还挺寂寞的呢。
不过与此同时,我的心中也充满了期待与解放感,因为我得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独自搞定一切,有一种整个世界都归我所有的错觉,有时候也挺开心的。独处整整一个月,时间挺长。所以我总会随身带上几本书。不跟别人说话的时间长了,自说自话的频率难免会变高。从几年前开始,我养成了尽量用英语跟自己说话的习惯,这样就能顺便提高英语水平了。
我就是这样一边露营,一边等候驯鹿的春季迁徙的。不过在所有陆生哺乳动物中,驯鹿的迁徙路线是最长的呢。我最近一直在跟拍驯鹿,以它们为拍摄的主题,可是北极圈真的太大太大了,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能保证你一定能见到驯鹿。而且驯鹿的迁徙模式会根据那一年的天气灵活变化,所以把大本营设在哪儿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露营的时候,最需要小心的莫过于熊。
熊跑到帐篷附近的情况,我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话说五六年前的某一天,我在帐篷里睡觉。睡到清晨四点多的时候,我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响声,仿佛有把毛刷碰到了帐篷的布。我连忙跳起来,拉开帐篷一看,一张熊脸就在我的眼前啊。我当然吓了一跳,那熊好像也吓得不轻,头也不回地跑远了。熊总归还是怕人的,它们其实也不想攻击人类。可是在山里碰巧遇上的时候,或是像我这样近距离遭遇的时候,熊会因为极度恐惧做出两种反应。要么是怕到逃跑,要么是怕到发动攻击。我那次真是撞了大运,那头熊吓得逃走了。熊会在一瞬间做出判断,所以不到那个时候,谁都无法预测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等待驯鹿的季节性迁徙,真的是一件非常考验耐心的事情。我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但蹲点成功率大概只有四成吧。露营整整一个月,却一次都没见着,只能卷铺盖回家的情况也有过好几次了。从某种角度看,拍驯鹿就跟赌博差不多呢。
每每见到驯鹿排着长长的队朝北行进,我都不由得感叹动物的本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它们每年都会像这样长途迁徙,春天去往北方的苔原地带,秋天再转战南部的森林地带。迁徙的距离足有一千千米左右。驯鹿长途跋涉去北方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繁衍后代是其中之一。狼也是这个时候生崽。换句话说,驯鹿是在远离狼的栖息地,它们想让孩子出生在更安全的地方。
阿拉斯加位于地球的顶端,所以当地的季节变化是非常生动有力的。
在阿拉斯加的夏天,太阳一天到头都不会落山,始终在你头顶转圈,于是就没有黑夜了。基本上到了四月底,太阳就不会沉下去了。
大家知道太阳一整天都不落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太阳总是在你头顶打转,无论你几点起床、几点睡觉都一样。换句话说,要是不写日记,你就搞不清楚今天是几月几日了。露营的时候,这一点尤其让人头疼,因为飞行员会在一个月后来接你啊,日子都是定死的,所以你必须数着日子过。要是没有这方面的制约,太阳总在天上闪耀,又没有夜晚的生活倒是挺有意思的呢。
当夏季降临阿拉斯加时,你会看到多得教人难以置信的大马哈鱼逆流而上。
连钓鱼竿都用不着,直接上手抓就行。稍微往上游走一走,河道会变窄,于是最靠边的鱼就会被周围的鱼挤到岸上。熊都会冲着这些鱼聚集到岸边。乍一看,它们好像是随便乱站的,其实不然。熊会按实力排列,越是强壮的熊,越能占到有利的位置。然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海鸥盯着熊吃剩下的大马哈鱼。洄游的鱼最多的时候,熊是只挑最美味的部位吃的。大家觉得它们吃的是哪些部位呢?是鱼头和鱼子哦。那美国人吃鱼的时候会扔掉哪些部位呢?正是鱼头和鱼子。我经常笑话他们:“你们这个人种啊,真是一点都不会吃鱼。”熊比他们懂行多了,知道哪里最好吃。熊吃剩下的,大多进了鸟肚子里。
外出拍摄的时候,我没法随身带很多吃的,于是钓鱼竿就成了必需品。只要位置够好,每天都能吃上大马哈鱼,所以每到那个季节,钓鱼煮饭,做鱼子盖饭吃,就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对生活在当地的人来说,夏天洄游的无数大马哈鱼也是宝贵的食物。这是爱斯基摩人的“fish camp”,就是抓鱼时住的小屋[5]。一整个夏天,他们都住在这里,一边抓鱼一边生活。大马哈鱼真的很好吃。我在阿拉斯加吃过各种各样的东西,动物也吃过不少,其中最好吃的就是爱斯基摩人做的烟熏大马哈鱼干,一吃就上瘾,根本停不下来。烟熏鱼干好在哪里呢?煮的鱼或者煎的鱼连着吃上三四天,你就会腻,再也不想吃了,但只要烟熏一下,就会变得特别美味,每天吃都不腻呢。烟熏鱼干耐放,又吃不腻,在爱斯基摩人看来,那就是难能可贵的冬季储备粮。
我在当地有个专门研究熊的朋友。一天,我跟他一起上山,谁知走着走着,一头熊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于是我们跟熊都站住了。我真是吓了一大跳,怕得要命。可朋友十分冷静,开口对熊说道:“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到别处去吧!”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惊慌。然后,熊就真的慢慢走回了森林深处。
后来,我跟他聊了聊熊会在什么时候攻击人,还有熊是不是真的很危险。他说,碰到熊的时候,要是人显得格外惊恐,或是特别紧张,熊就会感觉到的。其实人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呀,比方说,当你见到了一个自己不太想见的人,你就会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对吧?其实你的心思啊,对方是能感觉到的。我觉得,也许人与动物之间也存在同样的现象。所以我当时很认真地跟朋友说,只要让熊感觉到你是很淡定的,它应该也能放松下来的。
有一次,我在森林里和灰熊母子共度了一整天。最可怕的熊啊,莫过于熊宝宝和熊妈妈的组合。那什么样的情况最危险呢?入夏以后,青草长了出来,妈妈带着宝宝在吃草。你在山顶上看见了这对母子,可走到山下一看,两只熊都看不见了。殊不知,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母子之间。遇到这种情况,熊向人类发起攻击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因为熊妈妈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在阿拉斯加,熊伤人的事件也是年年都有,其中有不少就是人不小心走到母子之间造成的。
打驯鹿的过程有点残忍,但是阿拉斯加是许多爱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的家园。对他们而言,阿拉斯加的动物不是用来观赏的。为了生存,他们必须猎杀动物,把它们当成食物吃掉。
在我们的生活中,去超市购买包装得漂漂亮亮的肉,回家做着吃,这是常态。可是在和当地人一起打猎,一起用刀肢解猎物的过程中,我切身感觉到,也许这才是吃肉的本质。那并不是什么残忍的事情,我们反而需要亲眼见证这样的行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往往只能接触到某件事的最后环节,对吧?对我来说,那着实是一段珍贵的经历。
到了秋天,驯鹿又会往南迁徙,半路上要渡过北极圈的河。可是鹿群每次经过的地方都不一样。蹲点好几天都等不到驯鹿的情况也是有的。于是点篝火就成了夜里唯一的乐趣。我真的很喜欢篝火,还能时不时听到狼在远处嚎叫呢。在现实中听着狼嚎,烤着篝火,仿佛自己正置身于童年读过的各种故事的世界中。我真是爱极了这样的时光。
秋意渐浓,夜晚一天比一天长了。白夜也迎来了尾声。到了那个时候,天上就开始出现极光了,让人感觉到冬天的临近。在那个季节,躺在篝火边仰望天空,你就会发现极光跟活物一样,动得非常厉害。要是能让大家也看看就好啦。
看到这样的景象,你会觉得我们心中的小烦恼其实都不足一提。整颗心都会被宇宙的神秘与世界的不可思议填满。
阿拉斯加的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山上点缀着新积的雪,苔原染上艳丽的红色与黄色,真是美极了。每逢这个时候,动物们也会做好过冬的准备,皮毛变得油光锃亮。会在秋天变美的不光是风景,连动物都要换新装呢。
秋天最让人期待的事情就是摘蓝莓了。阿拉斯加上上下下的蓝莓都会在这个时候结果。那里毕竟有严寒的冬天,水果难得一见,所以大家都格外珍惜蓝莓。全家出动摘上一星期,就够吃一整年的了。人们会把果子做成果酱,或是蓝莓派。不过就算全阿拉斯加的人都这么摘,还是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蓝莓在枝头结束自己的一生,没人来吃。每到这个时候,连熊都会吃树果。除了蓝莓,它们还吃蔓越莓、无患子什么的,所以摘果子的时候一定要非常小心。人顾不上察看周围,一门心思摘蓝莓,熊也吃得起劲,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这样的事情可是真的发生过的。
那段时间的熊因为就快冬眠了,几乎一整天都在睡觉。熊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冬眠动物,只是迷迷糊糊地打盹而已啦。真正的冬眠,应该是像北极地松鼠(Spermophilus parryii)那样,体温几乎降到零度,新陈代谢也比熊慢得多。冬眠期间的地松鼠简直跟死了一样。
阿拉斯加的自然太严苛了,很多动物没法在那里栖息。所以那边的食物链,也就是吃与被吃的关系有着非常单纯的结构。先有太阳,然后植物靠太阳生存,接着有食草动物吃植物,而食草动物会成为食肉动物的盘中餐。如果动物的种类很多,食物链的关联性自然会比较复杂,可阿拉斯加的物种少,所以食物链就跟一条线似的,直来直去,简简单单。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虽然每种动物都能在如此严苛的条件下生存,是很顽强的,可整个生态系统就非常脆弱了。任何一种动物数量锐减,整个系统都得受影响。我刚才说的北极地松鼠就是其他动物经常吃的,食物链的关联性在它们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再往后就是冬天了。我的小屋没有自来水,也没通电,但是有烧柴的暖炉,住起来还是相当舒服的。就是没水着实让人头疼啊。大冬天的,也得跑到河边打水回来。但我想尽量少干点重活,所以发明了各种省水窍门,做饭、洗碗什么的都不至于用太多水。冬天的气温会下降到零下五十度左右,出门上厕所的时候不抓紧时间,那就要出大问题了。常有人问我零下五十度是什么概念,大家都知道刨冰吃得太急,额头会一下子痛起来,对吧?在零下五十度的地方,你全身都会有那种感觉。尤其是长时间待在户外的时候,笑嘻嘻地跟人聊会儿天吧,聊着聊着,脸上的肌肉就冻住了,笑容就这么凝固了。我可一点都没夸张。
阿拉斯加的冬日生活,就是一个个等待春天的日子呀。
当然,河面到了冬天是会结冰的,不过人们会在河边立一根竿子。仔细观察一下,你就会发现竿子的左边拴了一条绳子。当春天来临时,河里的冰会慢慢融化,漂动起来,于是竿子就会被河水拔出来卷走。其实竿子连着一个钟,在它被拔出来的那一刹那,钟的指针就停了。阿拉斯加人每年都会拿这个开河[6]时间打赌,赌春天会在几月几号几时几分几秒到来。每人大概押五美元,按现在的汇率换算就是一千日元的样子。押得最接近的人能拿走所有人的赌注。生活在阿拉斯加的人都盼着春天早点来,于是便有了这项妙趣横生的活动。时钟会在春天来到阿拉斯加的那个瞬间停住,宣告赌局的结束,不过这件事也能让人切身感觉到,春天真的来啦。
另外,阿拉斯加最冷的严冬期是每年一月和二月,但冬至会在十二月底来临。那也是阿拉斯加人翘首期盼的日子。大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最寒冷的时候明明还没到,可是日照时间却会一点点变长啊。太阳出来的时间原本是越来越短的,但冬至过后,日照时间会每天增加七八分钟。多么让人期待啊。话说三月前后,有时会突然出现一个小阳春似的日子。遇到这种情况,阿拉斯加人就会抛开手头的工作和学业,晒一整天的太阳。他们就是如此期盼春天的到来。当春天的脚步踏上北极圈,被冰雪覆盖的大地开始露出泥土时,你会闻到一种独特的味道。那个季节的泥土味啊,真是美妙极了。
我下个月就回阿拉斯加了,那正是春意渐浓的季节。每年第一次在阿拉斯加搭帐篷露营的时候,我都会特别兴奋。虽然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必须睡在雪地或泥地上,但我一点都不觉得难熬,反而开心得要命。
想必大家应该也跟我一样。投入自己打从心底里喜欢的事情时,别人也许会觉得你很辛苦,可当事人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对吧?我觉得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这样的。我由衷地希望,大家能在今后的人生中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那件事可能是学习,可能是玩乐,也有可能是工作。十九岁那年看到的爱斯基摩村庄的照片,成了我走进阿拉斯加的契机。一眨眼,我已经跟阿拉斯加打了近十五年的交道。在座的各位同学即将迈入高中校园,我也殷切希望大家能邂逅各种各样的人。考个好大学,进个好单位,也是人的一种活法吧。
不过我也希望大家有朝一日能够明白,人生不止这一种,有的是机会选择更多彩的活法。我们的人生终究是有限的。我觉得尽情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也是一种非常棒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