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哥伦布离开葡萄牙之后的动向——他在西班牙提出申请——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性格特点;哥伦布在西班牙朝廷;哥伦布在萨拉曼卡委员会面前据理力争;在卡斯蒂利亚朝廷进一步提出申请——哥伦布跟随战争中的朝廷辗转各地;哥伦布在拉比达修道院;格拉纳达投降之时向朝廷提出申请;与西班牙两个君王商议相关事宜——在帕洛斯港准备远征;哥伦布在帕洛斯港——为大发现航海做准备
第一节 哥伦布离开葡萄牙之后的动向——他在西班牙提出申请——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性格特点(1485)
哥伦布离开葡萄牙之后随即采取了怎样的行动尚不能确定。据说,大约在这个时候,他亲自向热那亚政府提出了他的航海计划,因为他以前曾经以书信的方式提出过。可是,该共和国当时正处于缓慢的衰退时期,而且被一场对外战争搞得焦头烂额。卡法地区落入了土耳其手中,那可是国家在克里米亚持有重金的地方,她的旗帜正处于被逐出爱琴海群岛的关键时刻。国家精神随同其财富一起垮掉了。无论对国家还是个人,事业皆是繁荣兴盛的产物,在最需要发挥其作用的苦难日子里,却更易于凋落。所以,热那亚因挫折而灰心丧气,对哥伦布的提案充耳不闻。那可是能为其增添十倍荣耀的事业啊!而且,其国运还会因为手握商业的黄金魔杖而长盛不衰。据说,哥伦布在热那亚时,从其微薄的财产里抽出一部分将自己年迈的父亲安排妥当。同时,可以肯定,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带着自己的提案去了威尼斯。提案在那里遭到了拒绝,因为国家事务正处于临界状态。然而,这仅仅是流传的说法,没有纪实文件证据予以支撑。哥伦布离开葡萄牙后的行踪,第一个确凿无疑、无可争辩的线索是1485年,他在西班牙南部现身。我们发现他在那里混迹于西班牙贵族中间碰运气,其中好几个人拥有巨额财产,在他们自己的领地里享有近似独立的主权。
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麦地那—西多尼亚和麦地那—塞利两地的公爵,两人的家产包括沿海一带的公国,坐拥港口、航运,以及众多听命于他们的家臣。在西班牙与摩尔人的战争中,他们对王国效劳的方式更像联盟的君王而非诸侯附庸,要么亲自带着军队上战场,要么自己任命军官率兵去参战。他们领地内的建筑规模几乎可以媲美帝王;他们的宫殿里挤满了才俊人物和贵族出身的年轻骑士,这些人在他们的资助下习武练艺、成长成才。
哥伦布与麦地那—西多尼亚公爵有过多次会晤,公爵有段时间曾被此计划的辉煌前景所吸引,但其灿烂的光辉给这项事业蒙上了一层不可企及的色彩,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将其视为一个意大利空想家的梦想。
麦地那—塞利公爵起初也同样青睐这个计划。有段时间他在自己房子里款待哥伦布,而且确实打算拨给他三四艘轻便快帆船。正当这些船在公爵位于加的斯港对面的圣玛丽港准备出海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的主要顾虑是倘若此事取得成功,其涉及的发现将非常重大,除了主权国家,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拥有,而且,如果由他独自承担这件事情,西班牙政府可能会不悦,公爵因此取消了自己的行动。但是,发现哥伦布接下来打算向法国国王申请赞助时,他不愿意西班牙就此错失如此重要伟业的机会。公爵写信给女王伊莎贝拉,强烈推荐哥伦布的构想,希望引起她的注意。女王做出了有利的答复,并要求将哥伦布送去她那里。于是,哥伦布带着公爵写给女王的信,动身前往那时候位于科尔多瓦的西班牙朝廷。公爵在信中向女王提出请求,一旦此远征付诸实施,他应该享有自己的份额,而且要在他的圣玛丽港配置所有装备,作为给他为了支持王国而放弃该项伟业的补偿。
哥伦布在西班牙朝廷寻找出路的时候,正好赶上西班牙君主国最辉煌的时期之一。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婚姻让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王国联盟,半岛的基督教权力得到巩固,结束了曾经长期分裂国家的国内纷争,确保了对穆斯林的统治。此刻,统一后的西班牙拧成一股力量,全力投入征服摩尔人的奇侠事业。曾经像洪水一样泛滥全国的摩尔人,如今被围困在格拉纳达王国的山区里。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胜利之师不断推进,把这个剽悍的民族逼进了一个狭窄的范围。在两个君王的统治之下,西班牙各个小王国开始万众一心,像一个国家那样统一行动,艺术与军事同时显著崛起。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前面已经说过,他们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是其关系不同于普通夫妻之间的关系——财产共享、丈夫发号施令——他俩更像两个严格遵守盟约的君主。凭借各自的王国,两人在主权上也各自为政,他们有各自的议会,而且往往彼此远离,分别位于帝国不同的地方,各自行使自己的王权。然而,他们的结合非常幸福,两人有相同的观点、共同的利益,彼此极为尊重,这样的双重管理从来没有妨碍他们在目标和行动上的一致。与主权相关的所有行动都冠以他们两人的名字,所有公文都由两人一起签署下达;流通的钱币上镌刻着他俩的肖像,皇家印章上面展示的是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联合纹章。
斐迪南中等身材、体形匀称,因为运动锻炼而健壮活跃。他举止从容、挺拔、威严,前额光洁、坦荡,似乎因为部分秃顶而显得更加高贵;他的两道浓眉分开,其颜色与头发一样是亮栗色,眼睛清澈而生动,肤色有点红润健康,但是因为战争的煎熬而略显枯焦;他的嘴型很好,中规中矩,表达的时候显得和蔼;他的牙齿洁白,但是比较细小、不整齐;他说话的声音较高,语速快、流畅。他的天赋是头脑清晰、理解能力强;他的判断严肃而肯定。他在衣饰和饮食方面要求简单,脾气稳定,笃信自己的宗教;他做事从不知疲倦,以至有种说法,即他似乎靠工作才能让自己休息。他是一个伟大的观察者、善于识人,在内阁权术谋略方面无人能及。这就是他那个时代的西班牙历史学家给他的写照。可是,还得补充一点,据说他在宗教上偏执多于虔诚;他的抱负是热望而非大度;他发动战争的行为一点也不像骑士,更不像个君王,与其说为了光荣,不如说仅为统治权;他的政策冷漠、自私、狡诈。他在西班牙的名号是“明智和谨慎”,在意大利是“虔诚”,在法国和英国则是“野心勃勃和背信弃义”。他无疑是最精明的政治家之一,但也是有史以来坐上王位的最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之一。
在描写斐迪南的时候,简述一下这个君主的运气不会被视为不敬吧,因为他的政策对哥伦布的历史和新世界的命运至关重要。成功总是眷顾他的一切。虽然是小儿子,他却靠继承登上阿拉贡王位,依靠婚姻获得了卡斯蒂利亚王国,通过征服得到了格拉纳达和那不勒斯。他占领了纳瓦尔省,将其视为任何占有者的附属,那时教皇朱利叶斯二世将纳瓦尔的君王胡安和卡特琳娜逐出教会,将他们的王位给予第一个占有者。他派军队进入非洲,将突尼斯、特黎波里、阿尔及尔等大部分的北非伊斯兰国家制服或将其降格为隶属国。哥伦布的发现让他毫无代价地获得一个新世界,因为他的配偶伊莎贝拉承担了此项事业的所有费用。他开始主政的时候在心里定下了三个目标,带着偏执和强迫似的狂热致力于这几件事情:征服摩尔人,驱逐犹太人,在他的领土上建立宗教裁判所。他全部完成了这些事情,教皇英诺森八世授予其“天主教陛下”称号作为嘉奖——他的继任者执着地保留了这个头衔。
那时的作家一直热衷于描绘伊莎贝拉,而时间已经认可了他们的颂扬。她是历史记载里最纯洁、最美丽的人物之一。她身材姣好,个子适中,仪态极为高贵优雅,举止庄重,令人愉悦。她的肌肤白皙,头发是偏红的赤褐色,眼睛是清澈的蓝色,表情亲切;她的面容有一种非凡的谦逊、温文尔雅,其实,是一种奇妙的坚定意志和认真精神的体现。虽然强烈依恋自己的丈夫并专心致志地维护他的名声,但她始终保持自己作为一个联盟君主的独特权力。她的美貌、人格尊严、敏锐的天赋以及宽广的心胸等方面犹胜于他。她身上体现了男性的积极坚定与女性的温柔仁慈等气质的完美结合,她加入自己夫君那些战事委员会,亲自参与他的事业;在某些情况下,她行动的坚定性和勇猛无畏甚至比她的丈夫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在真正光荣理念的激励之下,她为他那些精于算计的政策注入了更崇高和慷慨的气质。
正是在他们执政时期的政务历史上,伊莎贝拉的性格才闪耀着最杰出的光芒。她的扶植与母性关怀始终指引着法律改革的方向,治愈了漫长内战带来的伤痛。她热爱自己的子民,在努力为他们谋取福祉的时候,竭尽所能地缓和自己丈夫的严厉措施,尽管目标一致,他那些措施却因错误的热情使人愤怒。因此,尽管她的虔诚几近偏执,也许太过于受其忏悔神父的影响,她仍然对一切以牺牲人性为代价去推行宗教的措施抱有敌意。她极力反对驱逐犹太人和建立宗教裁判所,但是西班牙不走运,她的抵触被自己的忏悔牧师慢慢抑制下去了。虽然她是对抗格拉纳达战争的灵魂,却总是倡导要对摩尔人仁慈宽厚。她认为,战争从根本上是保护基督教信仰,是为了将自己的子民从凶悍强大的敌人手中解救出来。虽然她所有的治国思想和言行举止具有帝王般的高贵和威严,她的私人生活习惯却简单、节俭和朴素。在忙碌国事之余,她在身边聚集了杰出的文学和科学方面的人才,她让他们做顾问,指导她提高文学和艺术水平。在她的资助之下,萨拉曼卡才可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在那个时代众多的学术机构中脱颖而出。为了普及知识,她推动了颁发荣誉和奖励等措施;她培植新近发明的印刷艺术,鼓励在王国的每一个地方建立出版社,免去书籍的所有税费,而且我们得知,在印刷术开始初期,西班牙印刷的书籍比现在这个文学时代还要多。
有时,一个国家的命运到底有多少取决于个人品德很令人惊叹,他们又是怎样通过集合、激发、指引一个国家的潜在力量,使之具有伟大的精神,可以说是给国家留下他们自身伟大的印记的呢?这样的生命实现了守护天使的理想,他们是受天国的委派来守护帝国命运的人。这就是葡萄牙王国的亨利亲王,这就是目前西班牙杰出的伊莎贝拉。
第二节 哥伦布在西班牙朝廷
哥伦布抵达科尔多瓦时,负责接待他的是阿隆索·德·金塔尼利亚,卡斯蒂利亚共和国的财政总管,但是他很失望,因为他期待着能够立刻觐见女王。他发现这个城市处于军事战备的喧嚣当中。那时正值那场战争的关键时刻。敌对的格拉纳达国王们,叔叔莫利·布阿卜迪勒和他的侄儿穆罕默德·布阿卜迪勒刚刚结成联盟,西班牙需要采取迅速有力的措施予以狠狠打击。
西班牙的所有骑士都应召上战场。科尔多瓦街头回荡着骏马的踢踏声和阵阵军号,因为贵族们天天带着他们的家丁来到这里,彼此炫耀自己军队的数量和他们显赫的任命。朝廷就像一个军营,国王和女王身边围着西班牙骑士的精英、经历了与摩尔人数次浴血奋战并取得赫赫战功的骑士老将,以及混杂在军事委员会里的高级教士和修士,他们深切关注并插手这场关于信仰的战争。
这个时候要促成哥伦布那样的诉求显然不合时宜。事实上,两个君王在这多事之秋的一年里没有片刻得闲。早在春天,国王便动身去围攻摩尔人的城市雷萨。虽然女王一直待在科尔多瓦,她也一直忙着向军队输送援军和物资,同时处理民务这边激增的紧急事项。6月12日,她前往军营,开始围攻莫克林,两个君王在格拉纳达的维加驻扎了一段时间,以不懈的精力继续这场战争。他们刚一回到科尔多瓦,还没来得及公开庆祝他们的胜利,就不得不出发去加利西亚平复莱莫斯伯爵的叛乱。之后,他们直接从那里去萨拉曼卡过冬。
这一年的夏秋两季,哥伦布一直住在科尔多瓦,客居在阿隆索·德·金塔尼利亚的住所,后者是其理论的热情拥护者。通过他的张罗,哥伦布结识了罗马教皇的教廷大使安东尼·赫拉尔丁和他的兄弟亚历山大·赫拉尔丁,后者是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幼子的老师,两人都是朝廷很重要的朋友。无论他在哪里获得直陈胸臆的机会而听者尚且明智的时候,哥伦布那庄重的举止、认真诚恳的态度、高瞻远瞩的观点、论证切合实际的精明等特点,即使未能产生说服效果,也令人肃然起敬。
虽然在科尔多瓦逗留的日子无所事事、悬而未决,他还是结识了该市一位芳名贝娅特丽克丝·尤拉里奎兹的女士,该女士出身贵族,但家境已经衰落。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以婚姻的方式予以认可,但是直到他临终的时候,一直对她满怀敬意和柔情。她是他第二个儿子——生于次年(1487)的费尔南多的母亲,他对待此子与其嫡子迭戈的态度始终完全平等,费尔南多在父亲死后就成了研究他的历史学家。
那年冬季,哥伦布随着朝廷去了萨拉曼卡。他那位热心朋友阿隆索·德·金塔尼利亚,在那里发挥其影响力,为他争取到了著名的托莱多大主教、西班牙红衣大主教佩德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的支持。这可是朝廷最重要的人物,彼得·马特尔戏称他为“西班牙的第三国王”。无论是和平还是战争,国王和女王总是让他随侍左右。他陪同他们参与活动,如果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他们永远不会采取任何实质行动。他有良好的判断力,思维敏捷、擅于言谈,能妥善处理一应事务。他的外表高尚可敬,衣着简单却出奇地适宜得体,举止也宽厚柔和。虽然是位高雅的学士,但是,像他那个年代的许多博学之士一样,他对宇宙学却知之甚少。当哥伦布的理论首次在他面前提及时,他立刻觉得该理论含有异端邪说,与宗教经典里描述的地球形状不相符。好在他是一位头脑敏捷、理智的人,进一步解释就对他产生了效果。他意识到,试图拓展人类知识的范围或者查明造化的杰作,无论在什么程度上都没有违背宗教教义。一旦消除了顾忌,他便允许将哥伦布介绍给他,并亲切接待了哥伦布。后者知道这个听众的重要性,与红衣大主教的会晤几乎等同于与君主的交流,因此,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解释和论证自己的提案。头脑清醒的红衣大主教聚精会神地听着,对哥伦布那高贵而真挚的态度很满意,因为这就表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策划者。他觉得哥伦布那套理论既宏伟又质朴,而且许多支撑论据都具有力量。他由此断定这件事具有很高的价值,值得君王们考虑。通过他的陈词,哥伦布最终获允觐见君王。
关于这场会晤我们掌握的细节寥寥无几,我们甚至不能确定伊莎贝拉女王是否在场,看起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恰恰相反。哥伦布在宫廷现身的时候显得极为谦和,但是泰然自若,既没有被宫廷的华丽晃得眼花缭乱,也没有被王座可怕的威严所吓倒。他口若悬河、热情洋溢地畅谈自己的计划,如同他后来所声称的那样,他觉得自己被来自天上的烈火点燃了,认为自己是天国选中来实现其宏伟计划的代理人。
斐迪南识人能力甚强,他不可能不欣赏哥伦布的性格。他察觉到,无论他的想象怎样好高骛远,他的看法多么庞大空幻,他的方案却有科学和实践基础。地理大发现的可能性激起了他的雄心壮志,这可远比葡萄牙已经获得的荣耀更加重要。对于这个敏感而贪婪的君王而言,也许这项事业的吸引力远不止这一点,倘若成功,他能够抢先一步夺得敌国长期艰苦奋斗的成果,而且打开直通印度的跨洋通道,从他们那里赢得东方贸易的垄断。
不过,像往常一样,斐迪南冷静而谨慎,面对一个涉及这么多科学原理的问题,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个人判断。他决定采纳王国中最有学问的那些人的意见,并以他们的决定为导向。于是,普拉多修道院德高望重的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那位女王的忏悔牧师,西班牙最博学、皇家高度信任的饱学之士之一,受命召集最有学问的天文学家和宇宙学家,以便与哥伦布举行一次会议,就其提案的立足点进行审查。待到对该事项有了充分了解,他们将共同商议,并将集体意见形成一份报告呈递给君王。
第三节 哥伦布在萨拉曼卡委员会面前据理力争(1486)
关于哥伦布提案那次有趣的会议在萨拉曼卡举行,那里可是西班牙的学术重地。会议地点在圣斯蒂芬的多米尼加修道院,提案审查期间,哥伦布就住在那里,并得到了极为热情的接待。
当时,尤其在该国,宗教与科学联系紧密。珍贵的学术资料被藏在修道院里,只有从修道院出来的人才能坐上教授席位。僧侣的势力不仅限于教会,还遍布全国。朝廷里有权有势的职位,除了世袭贵族之外,几乎完全被神职人员所占据。甚至军队首脑里也不乏出现戴着头盔、穿着铠甲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因为在对抗摩尔人的圣战中,主教们不时将自己的牧杖扔在一旁,拿起长矛。那个时代最突出的特征是学术的复苏,但是更普遍盛行的还是宗教狂热,而在热情奉献方面,西班牙超过了所有其他基督教国家。那个王国刚成立了宗教裁判所,任何带有异端邪说气息的观点都会让其主人遭到厌恶、憎恨和迫害。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期,一群由神职圣人组成的委员会聚集在圣斯蒂芬的大学修道院,审查哥伦布的新理论。委员会的成员有天文学、地理学、数学和其他学科的教授们,以及教会各种显贵和博学的修士们。就在这些饱学之士云集的会议上,哥伦布将到场提出并捍卫自己的推论。他曾被粗俗和愚昧之人嘲笑为空想家,但是他相信自己仅需要一个开明的团体,平心静气地听取他的推导,以确保必胜的信念。
很有可能,这个学术团体的大多数人事先就抱有偏见,他们来的目的就是反对他,正所谓位高权重之人容易对拮据的申请者产生抵触。总有一种倾向将接受审查的人视为类似于行为不良者或骗子,其过失和错误有待被发现和曝光。出现在一个学术团体面前的哥伦布也处于最不利的情形:一个无名的航海者,不是任何学术机构的成员,缺少一切能让神圣的权威不时变得迟钝的身外之物和背景,唯一能依靠的仅是与生俱来的才干。团体中有些人抱以当时的普遍观念,认为他是一个冒险家,或者充其量是一个空想家;另一些人则带着病态的急躁,凡是针对陈规教义的任何创新都会让他们不耐烦,而这些教义易于对生活在隐居状态中的乏味、迂腐之人产生影响。
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大会上,古老的修道院大厅呈现出一幅多么精彩的壮观场面啊!一个普通的水手,站在由教授、修士和教会显贵要人等组成的威风阵列中间,以其天生的口才维护自己的理论,而且,如同往常一样,恳求从事发现新世界的大业。我们得知,当他开始陈述自己信念的基础时,仅有圣斯蒂芬的修士独自关注他,此人在这个学术联合会里比其余的人更精通科学。其他人似乎都固守在一个顽固的立场背后,认为那么多学识渊博的哲学家和宇宙学家一直致力于研究世界的形状,而且,几千年来这么多能干的航海家一直在海上航行,一个普通人居然胆大妄为地推测还有如此庞大的发现等待他去探索。
这个学术团体提出的几条反对意见流传到了我们这里,掀起了针对萨拉曼卡学院花销的众多嘲讽,但它们所证明的,与其说是那个机构独有的缺陷,还不如说是科学在当时的不完善状态。虽然知识在迅速拓展,但是其进步方式仍然受到修道院顽固的阻碍。当古老的光芒被践踏熄灭,仅留下信念来填补需要探究的领域之时,所有学科依然以那个时代的模糊介质进行思考。人类在宗教争端的迷宫里不知所措,只得折回前进的步伐,从古代知识的疆界往后撤。因此,这场讨论一开始,地理目标就被搁置一旁,哥伦布遭到了摘自《圣经》和《旧约》引文的猛攻:《创世记》“大卫诗篇”“先知篇”“使徒书”和“福音书”等。在此基础上,还增加了各种各样圣人和教士评论者的阐述:圣克里索斯托和圣奥古斯丁、圣杰罗姆和圣格雷戈里、圣巴兹尔和圣安布罗斯以及令人敬畏的信仰捍卫者拉克坦提乌斯·费米亚鲁斯。教义要点混合着哲学讨论,如果出现了与《圣经》文本或与神父们的评语相冲突的情况,数学论证将无足轻重。因此,南半球存在地球对映体的可能性,这个曾经得到古代最富有智慧之人的普遍认可,而且被普林尼称为是学者和无知者之间一场大较量的问题,却成为萨拉曼卡部分圣人的绊脚石。其中有几个坚决否定哥伦布这个立足点,他们引用拉克坦提乌斯和圣奥古斯丁作为论据,这两人在那些时日几乎被视为福音权威。不过,虽然这些作者都是学识泰斗,而且是被称为教会学术黄金时期两个最伟大的杰出人物,他们的著述却将科学封存在永久的黑暗之中。
从拉克坦提乌斯著述中引用来驳斥哥伦布的那段话完全是牵强附会、极其荒谬,与一个如此严肃的神学家身份完全不相称。“难道有人会如此愚蠢,”他问道,“相信地球上有两个正好对应的地区,那里的人正用他们的脚对着我们,那里的人走路脚跟朝上、头朝下吗?难道这世界上有个地方的所有事物都是颠倒的吗?那里树木的树枝向下生长,那里的雨、冰雹和雪都是朝上飘?”他补充说,“地球是圆的这种想法,是产生这个有关对映体的寓言,让他们的脚跟飘在空中的原因。因为对于这些哲学家而言,一旦他们走上歧途,便会一直荒唐下去,用一个错误维护另一个。”
性质更严重的反对意见进一步利用了圣奥古斯丁的权威。他认为对映体这个概念与我们信仰的历史基础不兼容。既然断言在地球另一端有人居住的陆地,那就意味着相信有的民族并非亚当后裔,因为他们不可能越过横隔的海洋。所以,这是怀疑《圣经》,因为《圣经》明白无误地宣称,所有人都来自一个共同的祖先。
这些未曾料到的偏见就是哥伦布在大会刚开始需要面对的,与学院相比,这些偏见肯定更让修道院津津乐道。他那最简单的命题即地球是球形,也遭到《圣经》比喻文本的反对。他们指出,在《圣经》的《诗篇》部分,天堂被描述为像一块兽皮那样伸展开来,意即,根据评论者的释义,就好比在古代游牧民族当中,用动物皮制作的一块幕布或帐篷顶。而且,圣保罗在他的《希伯来书》中,将天堂比作帐幕或帐篷,铺展在地球上空,自此,他们推断地球是平的。
哥伦布是个虔诚而笃信的人,发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不仅要被裁定为错误,而且还要被裁决为鼓吹异端邪说。虽然其他更熟悉科学的人承认地球的球体形状,以及存在适宜居住的另一半球的可能性,但他们搬出了古代人的妄想,坚持说由于热带地区无法承受的炙热,人类不可能到达那里。他们提出,即使可以跨越热带区域,地球的圆周那么大,至少需要三年航程方可抵达,而参与航行的人一定会饥渴而亡,因为船只不可能装载可供这么长时间使用的物资。他们根据伊壁鸠鲁的权威论断告诫他,即承认地球是球体,但唯有北半球才适宜栖息,那个区域是天国用天篷遮盖起来的地方;地球对面的一半是一片混沌、深渊,或仅仅是汪洋大海。还有一个算不上最荒唐的异议,倘若船能成功地以此航线抵达印度最末端,那艘船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因为圆形的地球会隆起类似山脉一样的部位,那种地方即使在最顺风的时候,船只也不可能通行。
这些便是错误和偏见的例子,其中愚昧无知与学识共存,也不乏迂腐偏执。对此,哥伦布必须在其理论接受审查期间据理力争。我们能否知道,当一个科学联合会的学者们紧抱着如此含糊、粗糙的观念不放时,哥伦布在朝廷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和延误。不过,我们不应当猜测这些问题是否全都被提出过,因为在此提到的所有反对意见都被记录在案,这些观点因其出奇的荒谬而得以永存。也许,提出这样荒谬的异议仅是少数人,那些沉浸于神学研究之人在修道院处于与世隔绝的退隐状态,在那种地方,来自书本上的错误观点很少有机会得到当代实践经验的修正。
毋庸置疑,反对意见让那个杰出的科学联合会的本质更令人信服、更名副其实了。但是,应该补充一点才算是公正,即哥伦布的答复对于那些博学审查官中的许多人很有分量。在答复以《圣经》为依据的反对意见时,他指出,那些有灵感的作家不是以宇宙学家身份进行技术上的表达,而是修辞性的,要用一种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语言来说话。至于神父们的阐释,他以尊重的态度将其看作是虔诚的训诫,而不是将其视为要么承认要么反驳的哲学命题。面对摘录于古代哲学家的反对意见,他以平等的态度大胆而巧妙地予以反驳,因为他深入研究了宇宙学的所有观点。他表示,那些圣人中最杰出的人都相信两个半球均适宜居住,但是,在他们的想象中,是热带阻碍了双方的交流。而他能够彻底排除那个困难,因为他曾远航去过几内亚的圣乔治—米纳,那地方几乎位于赤道均分线,他发现该地区不仅可以穿越,而且人口众多、果实丰富、畜牧兴盛。
当哥伦布站在这个学术团体面前明确表态的时候,他的表现就是一个坦诚而单纯的航海家。也许,由于自己任务的伟大意义和听众们的威严气质,他显得有些胆怯。但他怀有某种程度的宗教情感,这让他有信心去从事他所认为的伟大使命,而他性情热烈,行动起来风风火火、激情四射。拉斯·卡萨斯以及其他与其同时代的人,谈到过他那种威严的个性、高尚的举止、权威的气度、炯炯有神的眼睛及其声音中具有说服力的语调等。这些特征要如何才能让他的话语充满威严和力量呢?撇开他的地图和航海图,暂且不管他那实用而科学的学问,他那富于远见卓识的精神开始还击反对者提出的出于教义方面的异议;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口若悬河地道出《圣经》中的华丽篇章和先知们那些神秘的预言;在他热情迸发的时刻,他认为那些预言正是对自己所提出的崇高发现的榜样和预告!
有的人被哥伦布的推理所说服,被哥伦布的口才激起了热情,其中有位名叫迭戈·德·德萨,一位可敬和博学的圣多米尼克级别修士。他当时是圣斯蒂芬修道院的神学教授,但是后来成为塞维利亚的大主教、西班牙位居第二教会要职的显贵人物。这位杰出而学识渊博的神学家的心智超越了书本知识的狭隘偏见,他能领会到智慧的价值,即使那智慧出自未受教育者之口。他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听众:他对该事业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并调用他所有的力量支持哥伦布,平息那些比他更顽固的教会兄弟们的盲目热情,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即使不算毫无成见也算是平心静气的听证会。据说,通过他们的共同努力,他们说服了学界最有学问的人。其中最大的难题就是要让哥伦布的计划符合托勒密的宇宙学,因为所有学者对他的学说均笃信不疑。倘若此时有人告知他们,那个叫哥白尼的人已悄然在世,其太阳系学说将颠覆托勒密那地球位于宇宙中心的宏论,那么,即使是这些圣人中的最开明者,将会感到怎样的震惊啊!
然而,尽管百般努力,这个学术团体惰性的偏执和学术骄傲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他们拒绝接受一个默默无闻的外国人的论证,他既无财富,也没有关系和任何学术声誉。“这是必须的,”拉斯·卡萨斯说,“在让众人理解他的结论和推导之前,哥伦布应该首先消除自己那些听众的反对意见所立足的错误原则。这个任务总是比讲授教义更难办。”偶尔有会议举行,但都没有产生任何决定。那些愚昧之人,或者更糟糕的是,那些偏见之人,以一种迟钝之人的顽强毅力,依然固执地坚持反对立场;那些更开明、更明智的人对他们从心里感到厌倦的讨论几乎不感兴趣,而且这些问题与他们的日常事务没有关系;即使是那些带着赞许听取该计划人,也仅将其视为一个令人愉快的幻象,充满可能性和希望,但是永远无法实现。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那个受到特别委托负责此事的人,一点也不相信此事,而且,由于过多地忙于公众关注的搅和与喧嚣也不敢施压结题,因而,此次审查经历了持续的拖延和怠慢。
第四节 在卡斯蒂利亚朝廷进一步提出申请——哥伦布跟随战争中的朝廷辗转各地
1487初春,卡斯蒂利亚朝廷离开萨拉曼卡前往科尔多瓦,准备马拉加那场令人难忘的战斗。如今已是阿维拉主教的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作为女王的忏悔神父一路陪同,在涉及战争的问题上做她的精神顾问。这一事件打断了萨拉曼卡学术委员会的讨论,此时,那个学术机构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随后在漫长的日子里,哥伦布都处于被搁置的状态,徒劳地等待着那份主宰其申请命运的报告。
通常认为哥伦布不厌其烦地四处恳求的那几年时光,被浪费在令人昏昏欲睡和一成不变的接待室里了,但是看起来恰好相反,那些日子通常危险重重、充满惊险,而且,为了跟进自己的诉求,他被带进这场野蛮、颠沛流离的山地战争那些最为惊心动魄的场所。有好几次,他被传召去出席在君王附近召开的会议,那时他们正好在摩尔人统治的正中心地带围城。但是,战事的动荡让朝廷匆匆辗转各地,宫廷里一派军营的喧嚣和混乱,常常致使那些会议无法召开,所有与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务都被排除在外。每当朝廷有点闲暇和休憩的时间,都会再次表示要考虑他提案的意向,但是战事的仓促动荡又会将这个问题再次搁置一旁。
1487年春季的那场战役充满变故和危险,那是萨拉曼卡会议之后不久发生的事。国王斐迪南差一点就被老摩尔君主在贝莱斯—马拉加前面突袭杀死,在科尔多瓦的女王和整个朝廷一时陷入恐惧痛苦和焦虑之中,直到确信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接着,两个君王在马拉加城前面扎营,进行令人难忘的围城。此时,哥伦布被传唤到朝廷。他发现宫廷在一块高地撑开丝绸大帐篷,居高临下地俯瞰马拉加肥沃的山谷。西班牙参战贵族的营地沿着王宫两侧延伸,直至海边,形成一个半圆,显得壁垒森严,展示了那个骑士民族在骑士时代的军事盛况,以及那个重要城市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情景。
围城持续了数月,摩尔人强大的防守、无数的计谋、频繁猛烈的突围,让朝廷难得有片刻闲暇。此次围城过程中,哥伦布递交给君王们的申请差一点就被猛然终止——一个狂热的摩尔人企图暗杀斐迪南和伊莎贝拉。他误将一顶华丽的贵族大帐篷看作是皇家帐篷,攻击了唐·阿尔瓦罗·德·珀图盖尔和莫亚的侯爵夫人唐娜·比阿特丽克斯·德·博瓦迪利亚,国王和王后安然无恙。重伤唐·阿尔瓦罗之后,袭击者在对侯爵夫人下手时被其侍从击败,并立即被砍成碎片。此处提到的这位女士具有非凡的美德和人格力量。她后来对哥伦布的申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发挥很大的影响将其推荐给女王,女王对她有一份特别的恩宠。
1487年8月18日,马拉加投降。在此次激烈的围城期间,看似根本无暇顾及哥伦布的问题,但是阿维拉的主教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在场,因为他在进入这座彰显隆重的宗教胜利的被占领城市之时出现了。战争结束之后,朝廷班师返回科尔多瓦,但几乎立刻就被瘟疫赶了出来。
将近一年来,朝廷一直处于不断迁徙状态,有时在萨拉戈萨,有时在经由穆尔西亚入侵摩尔人领土的路途上,有时又在巴利亚多利德和梅迪纳—坎波。哥伦布也参与了一些搬迁,但要在兵器铮铮和不断行军途中寻求一场安静而专注的听证会完全是徒劳。这些耽搁让他感到疲惫和气馁,便开始考虑去其他地方申请赞助,并且似乎已经与国王约翰二世就返回葡萄牙开始了谈判。他给那个君王就此事写了封信,并收到一封签署日期为1488年3月20日的回信。此信邀请他返回葡萄牙宫廷,并向他保证,他不会遭遇可能针对他的任何诉讼,无论是民事还是刑事。他还收到了英格兰亨利七世的信函,邀请他去该国,并提供了鼓舞人心的承诺。
就在此时,西班牙两个君王授权采取的行动一定表示了强烈的希望,诱使哥伦布忽视了这些邀请。我们在一份备忘录里找到了这种推测的依据,里面记载了财务司库冈萨雷斯支付给哥伦布一笔钱,使他能够听从召唤去卡斯蒂利亚王宫。根据这份备忘录的日期,这笔钱一定是在哥伦布收到了葡萄牙国王的信函后立即支付的。看起来国王斐迪南的意图是阻止他带着他的提案去找另一个而且是对手的君主,并让此事先搁置起来,等他空闲下来再予以检查,而且,如果可行,便付诸行动。
1489年春天,延期已久的调查似乎处于即将启动的前夕。哥伦布得到通知,去出席在塞维利亚城举行的一个学者会议。皇家下令那里为他提供住宿,并要求他在途中可能要经过的所有城市和集镇的地方法官们,免费提供哥伦布及其随行人员的食宿。这样的资助在当时非常必要,因为即便是现在,那些用于接待旅客、被称为小旅馆的简陋房屋也鲜为人知。
塞维利亚市遵从了皇家的命令,但是如同往常一样,预定的会议延期,一场突发的战斗将其中断。“其中,”那个地方的一位年长的年代史编辑说,“有人看见哥伦布同样也参加了战斗,证实了他那与其智慧和崇高愿望如影随形的卓著勇气。”
此处言及哥伦布如此光荣地参加的那次战斗是格拉纳达战争最辉煌的战役之一。伊莎贝拉女王宴请了整个朝廷,包括一系列高级教士和修士,其中要特别提及哥伦布提案的那位拖沓仲裁者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此次战役的成功主要归因于伊莎贝拉的出场和决策。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巴扎城英勇地抵抗了六个多月,在她抵达后很快就投降了。12月22日,哥伦布看见莫利·布阿卜迪勒,格拉纳达两个敌对国王中年长的那个,带着他的所有余部和他所拥有的王权,亲自向西班牙两个君王投降。
此次围城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此事似乎给哥伦布虔诚而热忱的心灵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天,两位可敬的修士来到西班牙军营,要求面见君王禀奏要事。两人是来自设立在耶路撒冷圣墓修道院的教会兄弟。他们带来了埃及大苏丹的信息,后者威胁道:如果两个君王不停止对格拉纳达的战争,他就要处死自己领土上所有的基督徒,捣毁他们的修道院和教堂,毁坏圣墓。该恐吓未能改变两个君王的意图,但是伊莎贝拉同意自此直到永远,每年支付1000达克特金币给负责看护圣墓的僧侣用度,还赠送了她亲自刺绣的一块面罩,用以挂在圣墓的神龛上面。
两个修士言谈中的基督徒在圣地蒙受的苦难和屈辱,加上苏丹的傲慢和威胁,激起了西班牙骑士们诚敬的愤慨,许多人怒火中烧、热血沸腾,渴望再次前往巴勒斯坦那片神圣的平原大地,重演信仰的较量。可能是与那两个修士的交谈,以及受到身边众多士兵心中那被唤醒的诚敬和骑士热诚的感染,哥伦布首次产生了一个狂热的想法,或者甚至在心里暗自立誓——此誓言时常在他脑海里闪现,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他决定,只要他所策划的事业取得成功,他拟将从自己预期发现中所获得的收益奉献一次十字军东征,将圣墓从异教徒的势力中拯救出来。
如果说此次战役的喧嚣和动荡阻碍了预期的会议,随之而来的庆祝对哥伦布所关注的事情则是再好不过的机遇了。1490年2月,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盛况空前地凯旋,返回塞维利亚。接着便开始筹备他们的大女儿伊莎贝拉公主与葡萄牙王位的法定继承人唐·阿隆索王子的联姻。婚礼庆典定在4月份,其场面盛况空前。整个冬、春两季,宫廷处于川流不息的游行和快乐的喧闹之中。在塞维利亚,除了欢宴、比赛、火炬游行,其他一概视同无物。在此战争与庆典交替的喧嚣之中,哥伦布要怎样才能获得被关注的机会啊?
在这漫长的恳求过程中,他的谋生手段部分来自绘制地图和海图,以及可敬的修士迭戈·德·德萨偶尔慷慨解囊予以资助。另外,由于两个君王的吩咐,每当他应召随着朝廷辗转或参加任何指定的咨询会议期间,他都属于皇家随员,要为他提供食宿,并发放款项支付他的费用。皇家财务主管、塞维利亚的弗朗西斯科·冈萨雷斯的账本上至今还保存有几笔这类款项的备忘录,这些材料最近才从西曼卡斯的档案室里被人发现。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备忘录,我们才得以追寻哥伦布跟随那个处于战争动荡流动的朝廷的活动。
整个这段时间,他遭到了不断的嘲笑和侮辱,那些浅薄无知者奚落他不过是个梦想家而已,那些偏执狂也诬蔑他为冒险家。据说,即便是孩子,在他经过的时候,也会指着自己的前额,因为他们受到教唆把他视为疯子。
1490年的夏天过去了,但哥伦布仍然在悬而未决的状态中干着急、受尽煎熬。随后的冬天也不顺利。正当他在科尔多瓦烦躁不安、焦虑地消磨时光的时候,他得知君王们准备动身去参加在格拉纳达的维加举行的一场战役,决心将胜利旗帜飘扬在那座城市的塔楼上空,否则,决不将营地从那座城市前面撤离。
哥伦布意识到,一旦战斗开始,两个君王上了战场,要期待有人关注他的诉求,那将是白费工夫。即便不是怒火中烧,他也厌倦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再拖延,就这样好几年时间已经白白地浪费了。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决定性的、带着诚意的答复,不能回避。因此,两个君王要求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与那些查阅过该项目的科学家一起,举行一个决议性的会议,然后报告他们的决定。主教拖沓地执行了君王们的指令,最后向他们的国王和女王陛下提交了一份报告。报告声称,作为该团体大致的意见,所提交的方案没有用处,不可能实现,而且,它不应该成为这么伟大的君主去从事的那类事业,如前所述,其基础非常薄弱。
尽管这份报告令人不快,两个君王并不愿意就此关闭一扇可能通向重大利好的大门。该学术团体里许多学识渊博的成员也支持本提案,尤其是胡安王子的导师弗雷·迭戈·德·德萨。他所处位置和牧师的角色使他有门路向君王们进言,他便煞费苦心地发挥自己的作用,试图抵消委员会的决定。同时,朝廷考虑这项事业的呼声也逐渐高涨,许多地位显赫尊贵的人士也成为该项目的倡导者。因此,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奉命去告知那时仍在科尔多瓦的哥伦布,虽然目前战争耗费的大量精力和费用让两个君王不可能进行任何新事业,但是一旦战争结束,他们将既有时间也有意向处理他所提出的事项。
经过那么多令人厌烦的会议出场、焦急的期待、迟迟未决的希望之后,这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式的答复。哥伦布不愿意从中间人那里听到这样的消息,便启程前往位于塞维利亚的宫廷,他要从君王们的口中亲自得悉自己的命运。他们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拒绝现在启动该项目,但是给他希望,即等待他们从战争的操劳和花销中解脱出来就予以赞助。
哥伦布认为这种无限期的拖延纯属逃避其诉求的礼貌模式,并推测君王们的赞同意向已经被那些无知偏执的反对意见抵消了。因此,他失去了对这种含糊承诺的一切信任,这样的承诺已经导致多次失望。他放弃了从君主那里获得支持的所有希望,逃离了塞维利亚,想到被蒙蔽多年,浪费了那么多珍贵的时光,他义愤难平。
第五节 哥伦布在拉比达修道院
距离安达卢西亚的小海港帕洛斯—莫格尔大约半里格路程的地方,有一座至今还屹立在那里的方济各修士的古老修道院,该修道院专门供奉拉比达的圣马利亚。一天,有位陌生人步行到此,他衣着简朴,但是气度不凡,随行的还有一个小男孩。他们在修道院门口停下来,向看门人给孩子要一小块面包和水。正当他在接受这点微薄食物的时候,修道院的院长胡安·佩雷斯·德·马切纳正好路过,他被陌生人的外表所吸引,根据他的神态和口音观察到他是个外国人,便与他交谈起来,很快便得知他的详细故事。那个陌生人就是哥伦布。那时他正在去附近韦尔瓦镇的路上,准备去找他的妹夫,后者娶了哥伦布亡妻的一个姊妹。
该院长是一个信息广博的人。他的注意力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转向地理和航海科学,很可能是因为他与帕洛斯港毗邻。那里的居民算得上西班牙最有进取心的航海者,他们频频远航去非洲海岸那些新近发现的岛屿和地区。与哥伦布交谈使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被其见解的宏伟性质所打动。这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在修道院的单调生活中,居然来了一位性格如此奇异之人,来人抱定决心要从事如此非凡的一项伟业,却在他的修道院门口讨要面包和水。
可是,当他发现这个航海者正要放弃西班牙去法国朝廷寻求赞助,自己的国家即将永远失去那么重要的事业之际,这位虔诚修士的爱国之心不由恐慌起来。他把哥伦布挽留下来做客,由于对自己的判断缺乏自信,他请来一位研究科学的朋友去与哥伦布交谈。那位朋友就是加西亚·费尔南德斯,一位居住在帕洛斯的医生,正是那位为这个有趣的听证会提供证言的同一人。费尔南德斯同样被这个陌生人的外表和谈吐所打动。修道院举行了几次会议,每次都有几个帕洛斯的老水手参加。其中就有马丁·阿隆索·平松,此人是当地一个家境富裕、航海经验丰富的家族的家长,这个家族以探险远征而著名。这些航海家讲述的事实支持哥伦布的理论。总之,在拉比达修道院那些静悄悄的回廊里,在帕洛斯的航海人当中,他的提案得到了尊重,这在宫廷那些圣人和哲学家当中可是求之而不得的。马丁·阿隆索·平松尤其确信它的可行性,因此他主动提出负担财力和人力参与此事,并愿意承担哥伦布重新向朝廷提出申请的费用。
弗莱尔·胡安·佩雷斯的信念得到那些有学识和有实践经验的顾问的确认。他曾经担任过女王的忏悔牧师,知道她总是乐意接见那些担任神圣天职的人。他建议立刻就这一议题给她写信,并恳求哥伦布推迟旅程,等候答复。后者很容易被劝服了,因为他觉得,离开西班牙,他似乎又抛弃了自己的家园。他自然也不情愿在另一个朝廷重演他在西班牙和葡萄牙所经历的苦恼和失望。
拉比达修道院那个小型议事会现在睁大眼睛寻找一位大使出发去完成这一重大使命。他们选择了莱佩的一位名叫塞巴斯蒂安·罗德里格斯的领航员,他是附近沿海一带最精明、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女王此时在圣菲,这是在皇家军营发生大火之后,在格拉纳达前方的维加地区修建的军事重镇。那位诚实的领航员不辱使命,忠实、迅速、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找到门路见到了仁慈的女王,并递交了修士的信函。伊莎贝拉对哥伦布的提案一直有好感。她写信回复胡安·佩雷斯,感谢他及时的贡献,并要求他立即前往王宫,让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满怀信心,静候她进一步的消息。领航员花了整整14天才将这封皇家信函带回,给修道院那个小小的团体传来了巨大的喜悦。热心肠的修士接到信函就立刻给他的骡子备鞍,午夜前就秘密赶往王宫。他穿过摩尔人占领的地区,骑着骡子进入了新建的圣菲城,两个君王正在那里监督对格拉纳达首府的严密封锁。
胡安·佩雷斯的圣职让他得以在一个以宗教热情著称的宫廷里自由出入,并且,一旦获准出现在女王面前,鉴于是她的前任忏悔神父这层关系,他能够自由进言。他以其特有的热忱为哥伦布的事业求情,根据实际了解的情况说起了哥伦布那可敬的动机、他的专业知识和实践经验,以及他可以履行这项事业所具备的完美能力等情况。他描绘了该事业立足的可靠原理、必定成功的有利条件,以及能给西班牙王冠带来的荣耀等。很可能伊莎贝拉从未听见过如此真挚热诚、言辞恳切、感人至深的极力推荐。她天生比国王乐观,更容易受到感动,心胸更容易接纳热情和慷慨的冲击,她被胡安·佩雷斯的描述打动了,佩雷斯还得到了深受女王宠爱的莫亚的侯爵夫人的支持,后者以一个女人客观无私的热情参与了这件事的讨论。女王要求让哥伦布再次去见她,而且,以她那著名的善意和体谅,想到了他的贫穷和卑微困境,她下令转发给哥伦布两万马拉维地的弗罗林金币,用以支付他的交通费、一头旅行用的骡子,以及得体的服饰,使他能够体面地出现在宫廷里。
这位可敬的修士立即传达了他这次使命的成果。他将钱和一封信通过一位帕洛斯居民之手转交给加西亚·费尔南德斯医生,后者再将其转交给哥伦布。哥伦布听从了信中传递的指示,脱下身上破旧的装束,换上了更适合宫廷氛围的服饰,还购买了一头骡子,整个人因为希望而精神焕发,他再次动身前往位于格拉纳达前方的军营。
第六节 格拉纳达投降之时向朝廷提出申请(1492)
哥伦布到达王宫时受到了友好接待,而且由他那坚定的朋友、总会计长阿隆索·德·金塔尼利亚负责款待。然而,那时正值多事之秋,他的事情还不能立即得到重视。他到的时候恰逢其时,见证了格拉纳达向西班牙军队投降那令人难忘的场景。他看到了布阿卜迪勒——最后一位摩尔国王,从阿兰布拉宫出来,交出了摩尔人国家最钟爱的政府所在地的钥匙;同时,国王和女王以及西班牙所有骑士和地位显赫的尊贵要人,自豪而庄严地列队向前移动,接受这一象征投降的标志。这是西班牙历史上最辉煌的胜利之一。经过近800年的痛苦抗争,新月旗终于被彻底推倒,取而代之的十字架在其位置上高高屹立,西班牙旗帜在阿兰布拉宫最高的塔顶上空高高飘扬。整个朝廷和军队沉浸在盛大的节日喜庆当中。空中回荡着欢呼声与胜利之歌以及吟诵感恩赞美诗的声音。四面八方都能看见军事庆祝和宗教供奉,因为这次战争不仅被视为武力的胜利,还是基督教的胜利。国王和王后在人群之中移动,比往常显得更加威严庄重,每双眼睛都视他们远非凡人,仿佛他们受天堂的委派,前来拯救和重建西班牙。王宫里挤满了那个尚武之国和那个激动人心的年代最杰出的人物:贵族精华、最高级别的教士、游吟诗人和艺人,以及在浪漫和美丽如画的年代里的所有扈从。除了武器的熠熠光彩、长袍的沙沙声、音乐和庆典的喧嚣,其他一概皆无。
想知道我们的航海家在这遍地皆是灿烂辉煌、歌舞升平的场景中的写照吗?一位西班牙作家如此写道:“有位寂寂无名、鲜为人知的人此刻跟着来到宫廷,混杂在一群缠绕不休的申请人当中,在接待室的角落里以发现一个世界那华而不实的项目滋养着他的想象,在普世欢腾中显得忧郁和沮丧。他冷淡地几乎是轻蔑地注视着这次征服的结束,尽管其结果让所有人心胸都充满了欢乐,而且似乎已经达到欲望的最高境界。此人就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不管怎样,现在出现了契机,君主们终于承诺要处理他的提案了。与摩尔人的战争已经终结,西班牙摆脱了入侵者,两个君王可以安心地将注意力转向不熟悉的事业。他们兑现了给哥伦布的承诺。他们委派信得过的人与他谈判,其中就有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由于近期征服成功,他被提拔为格拉纳达大主教。然而,谈判伊始,意想不到的困难就出现了。哥伦布太过于自恃其事业的宏伟性质,要求必须答应他提出的高昂条件,否则一概不予理睬。他的主要条款如下:授予他舰队司令的称号及其特权,成为他将发现那些地区的总督,无论是通过贸易还是征服获得的所有收益,他要享有十分之一。与他一起商讨此事的朝臣对这样的要求愤慨不已。看见一个被他们视为穷鬼的冒险家,所要求的级别和尊严居然超越了他们自己的地位,他们的骄傲受到了打击。有人冷笑着说,他的提案就是一个狡猾的安排,无论如何他所要求的荣誉都有保障,即使失败也没有什么损失。对此,哥伦布立即予以答复,在享有八分之一利润的条件下,他可以出资八分之一。要做到这一点,他毫无疑问是在指望帕洛斯那位富有的航海家马丁·阿隆索·平松的资助。
但是,他的条件被裁定不予接受。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一直认为哥伦布是个爱做梦的投机者,或者是个生活拮据的口粮申请人,但是瞧瞧此人,就是这个在他的接待室里进出多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推销者,却以如此高傲的语气索取一个接近王座那般令人敬畏尊贵的职位,主教不禁又惊又怒。他向伊莎贝拉禀报,倘若这么杰出的王国将那么尊贵的荣誉浪费在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头上,皇家将颜面尽失。他指出,这样的条款,即使在成功的情况下,也算高得离谱,但是如果失败,将成为西班牙君主严重轻信的把柄,贻笑大方。
伊莎贝拉一向重视她那些忏悔神父的意见,大主教是她的忏悔神父,对她的影响尤甚。他的建议制止了她起初的赞同。她认为该提案的优势不值得花那么高的价格购买。他们向哥伦布提供了折中的条件,譬如一些看起来无上光荣、更有利的好处等。但是,一切都是白费工夫:他不会放弃自己的任何一条要求,谈判被迫中断。
不得不佩服哥伦布,自从他开始建构大发现的崇高理想以来,他所展现的目标和精神高度始终坚定不移。从他在与佛罗伦萨的保罗·托斯卡内利的通信中宣布自己的构想开始计算,时光已经远远超过了18年,其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向各个朝廷提出申请的过程中了。在此期间,贫困、忽视、嘲笑、凌辱和失望,他什么没有遭受过啊!但是,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的毅力,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降低要求,接受他认为配不上自己那份事业尊严的条款。在所有谈判中,他忘记了自己目前的低微身份,忘记了自己眼下的贫穷;他那充满激情的想象力认识到自己所思忖的大发现的重要性,他感觉到自己是在就一个帝国进行谈判。
虽然他生命中绝大部分光阴都耗费在毫无结果的恳求之中,虽然没有把握,不知同样令人厌烦的过程是否会在任何其他宫廷里进行,但是在西班牙经历的屡次失望让他愤怒到极点,他决定宁可永远放弃,也不愿意在自己的条件上进行妥协。因此,他向自己的朋友告别,骑上骡子,于1492年2月初离开圣菲前往科尔多瓦,打算即刻从那里启程去法国。
哥伦布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是其理论的狂热信徒,当他们看见他真的放弃了这个国家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苦恼,认为他的离去是国家无法弥补的损失。当中就有阿拉贡教会的收税员路易斯·德·圣安杰尔。他决心尽其所能地避免如此恶果,在阿隆索·德·金塔尼利亚的陪同下,他获得了直接面见女王的机会。情况的紧迫性给了他勇气和口才。他没有让自己一味地恳求,而是在恳求中几乎夹杂着责备,表示对女王的决定感到吃惊,一位表现出有勇气从事那么多伟大而艰巨事项的女王,在这件损失这么小而收益可能是无法估量的事情上居然会踌躇不前。他提醒她,此举可能为上帝增添多么大的荣耀,在提高教会的地位、拓展她自己的权力和统治方面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假如这份事业被她弃置,由其他国家来完成,那么,此事必定成为她本人的遗憾、其敌人的胜利、她朋友的悲痛!他提醒她,其他国君通过地理大发现为自己赢得了什么名利和领土,眼前就是超越他们所有人的机会啊。他恳求女王陛下不要被学者们的决断所误导,认定该项目就是一个空想家的梦想。他证明哥伦布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的计划合理且切实可行。即使失败,对王权也不可能有丝毫折辱。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即使是为了澄清一个疑问,也值得花费精力和财力,因为类似的问题应该由开明大度的君王主持查证,去探索宇宙的奥妙和秘密。他说哥伦布已经慷慨地表示愿意承担八分之一的费用,并向她禀明,这一伟大壮举所需要的费用不过是两艘船和大约3000克朗。
这番话以及随后更多论据,因其坦率真挚的热诚所赋予的说服力形成了强烈的鞭策,据说莫亚的侯爵夫人也在场,她也发挥她自己的口才力劝女王。伊莎贝拉慷慨大度的精神被激将出来。仿佛是第一次,这项事业在她的脑海里突然展露出其真正的壮丽前景,于是,她宣布了要从事这项伟业的决定。
但是还有片刻踌躇。国王对此事很冷淡。而且,战争已将国库消耗得一干二净,肯定需要时间予以补充,她怎么可以动用亏空的国库做一件国王反对的事情呢!圣安杰尔胆战心惊看着这一幕,不由焦虑万分。接下来的一刻却让他吃了定心丸。凭借与她本人和此番事业相称的一腔热诚,伊莎贝拉大声说道:“我为我自己的卡斯蒂利亚王国承担这份伟业,并保证用我的珠宝来筹集必要的资金。”这是伊莎贝拉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时刻,她将作为新世界大发现的守护女神而名垂青史。
圣安杰尔急于保护这一崇高的冲动,便向女王陛下保证不需要抵押她的珠宝,因为他已经预先准备好了必要的资金。他的提议被欣然接受,资金确实是来自阿拉贡的金库,圣安杰尔的会计师从斐迪南国王的国库里预支了17000弗罗林。但是,那个精明的君主在随后的几年让自己的王国得到了赔偿:作为这笔贷款的报酬,哥伦布从新世界带来的首批黄金中,有一部分便用来给位于阿拉贡的萨拉戈萨大皇宫的大厅拱顶和天花板镀金,那里是古时候的阿尔加费里亚或摩尔国王的居住地。
哥伦布独自一人赶路,他穿过维加,来到了皮诺斯桥,这里离格拉纳达约两里格路程,就在埃尔维拉山脚下。摩尔战争期间,这条通道很出名,因为基督徒和异教徒在此地经历了许多殊死搏斗的遭遇战。就在这里,他被女王派来的快递信使以全速冲刺的速度赶上了,女王召他返回圣菲。他犹豫了一会儿,不愿让自己再次陷入宫廷的拖延和含糊其词,可是,当得知女王脑海里突然产生了对该项目的热情,并且已经恩准实施该计划时,他不再感到一丝怀疑,将骡子的缰绳转了个方向,喜不自禁地急忙赶回圣菲,对那位女王的诚信满怀信赖。
第七节 与西班牙两个君王商议相关事宜——在帕洛斯港准备远征(1492)
回到圣菲,哥伦布立刻见到了女王,她对他仁慈宽厚的接待抵偿了过去所有的忽视。为了尊重她这种突然表现出来的热情,国王表示了他那迟到的赞同,但伊莎贝拉才是这一伟大事业的灵魂。伊莎贝拉是被一种崇高、慷慨激昂的热情所推动,而国王呢,如同他进行其他事业一样,在此事上表现出同样的冷淡与算计。
如此便与两个君王达成了完美共识,皇家秘书胡安·德·科洛马奉命拟定协议条款。以下是协议内容:
1.在其有生之年,哥伦布本人、其后嗣和继承人,在他可能在海洋中发现或取得的所有陆地和大陆范围内,将永远享有舰队司令的职位,与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高级舰队司令在其辖区内所享有的荣誉和特权类似。
2.他将成为上述所有陆地和大陆的君王代表(副王)和总督,有权为每个岛屿或省份的政府提名三个候选人,君王将在其中选择一人。
3.无论是通过发现、购买、交换或者是通过舰队司令的职位等任何方式获得的所有珍珠、宝石、黄金、白银、香料和其他一切物品、商品,在先行扣除成本之后,他应该有权给自己保留十分之一。
4.他或他的副将,应该是那些地区与西班牙之间发生的一切贸易事务和纠纷的唯一裁决者,如同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高级舰队司令在其辖区内享有的类似司法管辖权。
5.如果他能够在本次以及之后的所有时候,承担八分之一的经费,用于装备本项事业的船舶,那么他将提取八分之一的利润。
最后这一条,即允许哥伦布承担此项目八分之一的费用,是当他受到指责,说他在自己不承担任何费用的情况下却要求那么多报酬之后,他出于一时激愤的提议。他履行了这一约定,在帕洛斯港平松家族的帮助下,给船队增加了第三艘船。如此一来,这次由一个强大国家所举行的盛大远征,实际上是由其构想者个人承担了八分之一经费,而且,为了该事业的成功,他甚至押上了自己的性命。
该协定由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共同签署,签署地点是维加或格拉纳达平原上的圣菲城,时间是1492年4月17日。同时还拟定了一封具有同等意义的特派信或给哥伦布的委任书,并于同月30日,由两个君王在格拉纳达城正式签署并颁发。通过这些文件,副王和总督的官职和特权才能成为他家族的世袭权利,他和他的继承人才有权在其名字前面添加“唐”的前缀。在那个年代,这个称号仅授予有等级和有身份的人,可是,自从这个前缀在西班牙普及使用以来,它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
尽管这一次颁发的所有皇室公文都由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共同署名,但是由女王的卡斯蒂利亚王国独自承担所有费用,而且,在她有生之年,除了卡斯蒂利亚人,极少有人获得在新领土上安居立业的许可。
帕洛斯—莫格尔港口被指定为配置武装船队的地方,毫无疑问,哥伦布期待着居住在那里的马丁·阿隆索·平松的合作和他那热心的朋友拉比达修道院院长的协助。在详述这项伟大事业的实施细节之前,基于设想了并将其付诸行动的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他特别提及了这种崇高甚至是驱使他行动的神示精神。他的一个主要的目标无疑是传播基督教信仰。他期待到达亚洲末端,开辟一条通往大可汗那辽阔而宏伟帝国的便捷交流通道。这位异教君主皈依基督教的问题,以前一直是各位教宗和虔诚的君主们最热衷的目标,为此,他们曾向东方最偏远的地区派遣各种各样的使团。现在,哥伦布认为自己要去启动这一伟大工作:将启示之光传播至地球末端,从而成为实现《圣经》崇高预言之一的工具。斐迪南听到这样热忱的展望,不免自鸣得意。但是于他而言,宗教从来都屈从于利益,何况,最近对格拉纳达的征服让他发现,扩大教会的影响可能是扩张自己统治的一种值得赞赏的手段。根据那个时期的教义,每个拒绝承认基督教真理的民族,都是基督徒侵略者的公平奖品。而且,很可能斐迪南受到的激励更多是关于曼吉、契丹以及属于大可汗其他省份所拥有的财富的描述,而不是急着让大可汗及其半野蛮的子民皈依。
伊莎贝拉的动机高尚得多:想到能够实施如此伟大的救赎工作,她心中充满了虔诚的热望。因此,尽管动机不同,两个君王在这点上与哥伦布的看法特别一致,所以,当他后来启程远航的时候,君王给他的信函实际上是写给鞑靼的大可汗的。
哥伦布的热烈狂想并没有到此为止。预测他的发现将带来取之不竭的财富,他建议,他们所获得的财宝应该奉献给一个虔诚的目标,即将耶路撒冷的圣墓从异教徒的势力范围拯救出来。两个君王对这种想象力的迸发一笑了之,但表示他们对此很满意,并向他保证,即使没有他所预期的资金,他们也意欲进行那桩神圣的事业。也许国王和女王认为这是一时兴奋的即兴念头,但它却是哥伦布深深珍藏的计划。这是一个奇怪而颇具特色的事实,却从来没有引起特别关注。光复圣墓是他雄心壮志的伟大目标之一,他的余生都在为此苦苦思索,并郑重地在他的遗嘱里做了规定。事实上,他后来认为,这是他被天堂选中作为代理人的主要工作,而他的伟大发现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之前的预备计划,以便为成就其大业提供物质准备。一份表示恩宠,带有伊莎贝拉心地善良、周到体贴特征的切身关怀,也在哥伦布离开宫廷之前赐予了他。5月8日,女王发布了一份特许证或叫特许信,任命他的儿子迭戈——其法定继承人,做王子的侍从,并发放津贴以做生活用度。这可是一项仅授予地位显赫家庭子女的殊荣。
这一举措解除了他最大的后顾之忧,让他感到无比欣慰。经历了足以让任何普通人绝望的拖延和失望之后,哥伦布终于在5月12日离开宫廷,满心欢喜地动身前往帕洛斯港。让那些在进行任何伟大而有价值的事业时面对困难就退却的人记住:自从哥伦布开始构思他的伟业,到他能够将其付诸实施,整整过去了18年的光阴;那些日子的大部分时间他几乎都在无望的恳求中度过,他贫困、被忽视、被奚落嘲笑;他生命的最好时光都浪费在苦苦的挣扎之中;当他坚持不懈,终将戴上成功的桂冠之时,他即将年满56岁了。他作为榜样鼓励那些勇于进取的人,永远不要绝望。
第八节 哥伦布在帕洛斯港——为大发现航海做准备
到了帕洛斯之后,哥伦布立即前往附近的拉比达修道院,可敬的弗雷·胡安·佩雷斯在那里张开双臂迎接他,哥伦布再次成为他的客人。帕洛斯港曾经因为某项轻罪遭到皇家枢密院的责罚,要求他们组织两艘武装轻快帆船为王国服务一年,这两艘船注定要成为哥伦布武装船队的组成部分。他配备了必要的文件和证书,以便在处理与其远征相关的所有必要事务时能够强制服从。
第二天早晨,即5月23日,哥伦布在弗雷·胡安·佩雷斯的陪同下,前往帕洛斯的圣乔治教堂,佩雷斯的品格和身份使他在附近一带举足轻重。当地镇长、议员以及许多居民已经接到通知到场。就在这个教堂的门厅里,在所有在场人员的面前,一位公证人宣读了一份皇家敕令,命令帕洛斯当局在接到此通知后十天之内备好两艘轻快帆船准备出海,并将船及其船员交与哥伦布调度,后者同样有权获得和装备第三艘船。三艘船上的所有船员都按照武装船雇用海员的标准发放常规工资,并提前四个月支付。他们必须沿着哥伦布指挥的方向航行,并根据皇家授权,所有事务均服从于他,但是必须遵守一项规定,即无论他本人还是他们都不许去位于几内亚海岸的圣乔治—米纳或葡萄牙最近才发现并占有的其他任何地方。只有得到哥伦布签署的良好品行证书,才能解除他们对皇家应尽的义务。
在安达卢西亚边界沿海一带,面对政府当局和各种身份地位等人士,同样也宣读了命令,要求他们提供各种物资和辅助设备,以合理的价格装配即将远征的船只,造成任何妨碍将受到惩罚。提供给这些船只的所有物品将免掉税务;所有针对参与远征的个人和任何个人财产的刑事程序,在其出海期间予以暂停,并在此人返回两月之内不得进行。
地方政府承诺将绝对服从这些命令,但是,当这次即将进行的远征性质公之于众后,这个小社区陷入了惊愕和恐慌之中。被要求参加如此令人绝望劳役的船舶和船员被视为牺牲品。船主拒绝装备船只;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上进行如此不合情理、荒唐的航行,即使最大胆的海员也不免胆怯退缩。大海深处那些未知区域被想象出各种可怕的故事和寓言,在一个由当代最敢于冒险的航海者组成的社区,人们对此项任务也极度惧怕,再也没有什么比此更强有力的证据说明此次远航的胆量和魄力了。
数周过去了,不仅没有获得一艘船,皇家命令的其他任何事情也没有完成。因此,两个君王再次发出指令,命令安达卢西亚沿岸的地方法官强制征用他们认为合适的任何属于西班牙子民的船只,并迫使船长和船员随同哥伦布航行,去皇家指定的任何方向。皇家内务官员胡安·德·佩纳洛萨,被派去监督这项命令是否得到妥善执行。他一接手这个职位,每天就有200西班牙金币,而该款项,连同命令要求收取的其他罚金,都是从诸如不服从和怠慢皇命的那些人那里收缴而来。哥伦布按照这封信的指示在帕洛斯及其邻镇莫格尔采取行动,但是进展缓慢、收效甚微。那些地方的社区陷入彻底的混乱,还发生了骚乱,但是仍然没有产生效果。最后,马丁·阿隆索·平松连同他的兄弟维森特·亚涅斯·平松挺身而出,两位都是勇气非凡和能力超群的航海家、船主,并雇有海员。他们与帕洛斯和莫格尔两地许多从事航海的居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附近一带很有影响。他们参与了这次探险,并按要求装备了其中一条船。另外两艘船,连同船主和船员,在两个君王武断的命令下,由地方法官强制服役。此事是发生在专制权力控制商业时期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实例,体面人士被迫带着他们的人和船,就这样参与一项在他们看来近乎疯狂而绝望的事业。装备船只期间,被强迫上船的船员当中麻烦不断、困难丛生。这些问题主要是戈麦斯·拉斯孔和克里斯托瓦尔·金特罗煽动并纵容起来的,两人是被强行征用的两艘船中“平塔号”的船主。他们本人及其朋友设置了各种障碍进行阻挠,试图拖延或挫败这次航行。船上雇用的填塞船板隙缝的捻缝工干活粗心马虎,并在被命令重做一遍时逃匿。某些曾自愿入伍的海员后悔自己太过鲁莽,或听从了自己亲属的劝阻,伺机撤回;部分人直接逃跑并躲藏起来。所有这一切都采取了最严厉、最独断的措施强制执行,全然不顾大众的偏见和反对。
平松家族的示范和影响对平息这些反对行为起了很大的作用,并吸引了他们许多朋友和亲戚上船。据推测,他们已经向哥伦布提供了他必须支付的八分之一资金。还有一种说法是马丁·阿隆索·平松将与他分享利润份额。然而,由于这次远征没有产生直接利润,类似的要求从来没有提出过。但是,在远征筹备期间和开始阶段,平松家族的帮助即便不是不可或缺,也是至关重要。
历尽了寻求赞助期间各种朝廷设置的巨大束缚之后,人们惊讶地发现,一支武装船队所需求的物资竟然如此微不足道。很明显,由于担心过多的费用要求会引起障碍,哥伦布已经将他的需要减少到最低限度。三艘小船显然是他要求的全部。其中两艘是轻便的三桅帆船,被称为轻快帆船,比在内河和沿海一带航行的更现代一些的船舶好不了多少。古代一些印刷品和绘画中可以看见这种类型的船。画中的这种船是敞开式,中间没有甲板,船头和船尾较高,有前甲板和供船员住宿的船舱。彼得·马特尔是与哥伦布同时代的学者,他说三艘船中仅有一艘装配了甲板。哥伦布认为船只小巧具有优势,因为这种船在发现航行中让他能够靠近海岸,并进入较浅的河流和港口。第三次航海时,当他沿着帕里亚湾海岸贴岸而行的时候,就抱怨自己那艘近百吨重的船太大。但是,在未知海域上进行如此漫长而危险的远征,居然仅靠着没有甲板的船进行,而且他们还得熬过频繁袭击的狂风暴雨,这样的航行至今仍然是这些勇敢航海中的非凡之举。
最后,到了8月初,所有困难均已克服,船舶已经为出海做好了准备。那艘专门为本次航行准备的最大船只装上了甲板,被命名为“圣母马利亚号”;哥伦布在这艘船上悬挂了他的旗帜。第二艘名为“平塔号”,由马丁·阿隆索·平松指挥,他的弟弟弗朗西斯科·马丁作为领航员。第三艘是“尼娜号”,有大三角帆,由平松三兄弟中排行第三的维森特·亚涅斯·平松指挥。另外还有三位领航员,桑丘·鲁伊斯、佩德罗·阿隆索·尼诺和巴托洛梅奥·罗尔丹。塞戈维亚的罗德里戈·桑切斯担任这支武装船队的总监,科尔多瓦本地人迭戈·德·阿拉纳任首席治安官。罗德里戈·德·埃斯科瓦尔作为皇家公证人一路陪同,皇家的军事行动总是派遣这样一位军官,负责对所有事务做官方记录。此外,还有一名医生和外科医生以及各种私人冒险家、几名仆人、90名水手,总共120人。
船队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出海。哥伦布呢,由于深知此行事关重大,便向修士胡安·佩雷斯做了忏悔,并参加了教堂的圣餐仪式。他的官员和船员们也纷纷效仿,他们满怀敬畏,以最虔诚和最感人的仪式开始了这项壮举,把自己交付给天国的特殊指引和保护。他们的离开让整个帕洛斯社区弥漫着深重的阴郁,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些亲戚或朋友在这支舰队的船上。水手们的情绪已经因自身的恐惧而沮丧消沉,他们留在身后那些人的苦恼让他们更加愁闷,那些人流着眼泪、带着惨淡的强烈预感互相悲伤地告别,仿佛再也看不见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