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幸福的幻影（鲁彦）

这里就是她甜蜜地唱着歌、我奏着梵娥林的地方。

年月已经过去太多了，但这里的一切都还依旧：这发着绿光的草原，这在密织着的树枝下的小径，这些孤独而高耸的松树，尤其是这一颗大的石头，我们曾常常沉默地坐在它的上面，幻想着一种美丽的梦。

过去的某一天，正像今天。

是春天。黄昏上来了。太阳已经沉下它的红色的面孔，只伸展着它的多毛的翅膀在西方的天际。彩色的云时时刻刻在换它们的美丽的衣服。它们的颜色渐渐暗淡起来，青白起来。风已回到山谷的某一个秘密的摇篮里。几只迟归的鸟急速而且低声地飞了过去，白昼生活的混沌的喧扰声静默了。

散步了许久，我们到了这里。高的绿的枝叶隐蔽着我们。我们是在黑暗的围抱中。这很合我们的意。安娜开始唱起来，我用梵娥林伴奏着，这是我每天从音乐专门学校回家时带在身边的。那是一首陈旧的恋歌，但她的声音却非常的新鲜、甜蜜而且美的，而我的手也灵捷而且活泼。我们带着极大的快乐的幻想重复着。仿佛那首歌是单为我们而作的。我们的心合而为一了。它是这样的热烈，正如在炉灶上的一般。歌声停止下来的时候，我们自己甚至还听到它的噼啪燃烧声。

“你要怎么呢？”安娜低声地问我说。

“我爱……”于是我们拥抱着，吻着，诉说而且发热了。

什么样的幸福抓住了我们！我们都非常年轻、快活，充满着希望，善于幻想。我们是在清洁的泉边饥渴地喝着红色的生命的酒。

但是现实中的幸福常常持续得不久。不幸的变故突然落到我们的头上了。我们一生忍受着无穷的悲哀。

过去了多少年月呢？难以计算。倘若安娜今天遇着我，无疑的，她将失笑得透不过气来。我现在是完全老了，衰弱而且呆笨，不仅我的精力已经消散，我的肌肉也消散了。我只剩着无力的骨头和皱褶的皮了。

“你是谁呢？”安娜将认不出我。

“你就是那个安娜，那个曾为我甜蜜地唱歌的人吗？”那个老女人也将使我惊讶。

对于往日，我怎么想呢？我没有什么惋惜，安娜！无论是春天或冬天，再也不能使我悲哀了。我并不生你的气，也不生我自己的气。各种希望久已从我的心里飞走了。现在没有一点叹息从我的心里出来。在我是，好像一切都是好的美的，倘若我今天还记得一点灿烂的往日。因为幸福的幻影是比现实的幸福更其光辉而且久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