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荸荠
春天还有什么可吃的呢?菜市场里有戴着方头巾,从郊外赶来的老妇人,蹲在水泥地板上卖荸荠。一个个削白了的荸荠,像胖娃娃一样可爱。买一袋回家,切成片,加糖、醋炒一炒,也是一道可慰肺腑肝肠的菜。
青的菠菜、白的荸荠,盛在白瓷碗里,宛如一帧小品,令人生出食素之心。
那个卖荸荠的老妇人,双手皱巴巴的,拿一柄小刀,坐在小板凳上削荸荠。
“妹妹,荸荠要哇?”
在我的故乡,年长的妇人称呼比自己年轻的女子“妹妹”,称呼年轻的男子为“弟弟”。这一声“妹妹”,喊得我珠泪滚滚。
小时候,奶奶也叫我“妹妹”。
“妹妹,挖荸荠去哦。”
奶奶在我家屋后的水田里,辟出一小块地,种了荸荠。荸荠的叶子绿绿的、长长的,中间空,捋一捋,会发出好听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吹唢呐。
荸荠长在泥里。用䦆头一挖,很快挖了一竹篮。黑乎乎的荸荠还粘着泥巴,拎到井水旁洗干净,裸露出紫红色的“小脸蛋”。
奶奶把篮子挂在廊檐下。晒了几个日头,吹了几天风,那一篮荸荠渐渐变得皱巴巴的。可是吃起来却贼甜。奶奶喜欢吃荸荠,七十岁的奶奶,仍旧有一口好牙,咬得动盐津豆,吃起豆子来咯嘣响。
到了冬天,奶奶把荸荠挖上来,种上麦子。挖来的泥荸荠堆在墙角,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春天都不会坏。
奶奶坐在廊檐下的小竹椅上削荸荠,用的是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不一会儿工夫,奶奶就削了满满一碗荸荠,地上一堆紫皮。
奶奶把紫皮扫在簸箕里喂猪吃,什么菜叶子、瓜果皮,都给猪吃。猪呢,十分贪吃,来者不拒。
我也很贪吃,趁奶奶不留心,偷偷拿了几颗碗里的荸荠塞进嘴巴里。
荸荠切成片,加糖、醋炒一炒,吃起来酸酸甜甜,我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糖醋排骨、糖醋莲藕。餐桌上如果有一碗糖醋荸荠,我可以多吃一碗饭。
我的小姑父,长了一张黑脸膛。他是苏北人,特别能吃苦,冬天骑个旧自行车,挨家挨户卖荸荠。
我一直记得,有一年,小姑父路过我们村庄时,下了一场大雪,雪花飘在他的肩上、头上和黑色的旧棉袄上。
他佝偻着背,递给我一篮洗得干干净净的紫红色的荸荠,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奶奶已故多年,小姑父也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了。不知为什么,小姑父当初冒雪骑车卖荸荠的那一幕,至今仍像电影片段一样闪现在我眼前。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故乡的事,许多我已不知了。可是当我听见那个卖荸荠的老妇熟稔的乡音时,那消逝的三十载光阴似乎又回来了。
春风浩荡,拎着一袋荸荠走回家,一颗心充满了柔情和欢喜。
荸荠,这来自故乡的物产,一年一年随着春风,治愈了我的思乡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