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天气很好
傍晚,雪还没有止住。整个城市的街道似乎一下子变得静穆。雪很大,不是飘,而是簌簌地毫不犹豫地落到每个人的眼前。商店明亮了许多,连门前一直排列到远处的路灯的灯光,也不像平常那样把黑暗切割成泾渭分明的光影,它们显得柔和而漫漶。天空笼罩着灰红的颜色,因为高层建筑的霓虹灯的反光。这是许多个冬天,一场真正的大雪。往年的雪总是零星的,落地不久就化掉,要么就像灰尘一样,被风吹到巷子深处或墙角,没人在意或让人徒增烦恼。现在不了,雪还在不停地下。
在这样的傍晚时分,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注入每个人的身体,他们都像是接受一种意外的礼物。人们的头上、肩上、衣服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花,他们连喘气都不自然了,商店明亮的窗口、招牌、电话亭,都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汽车都开着大灯,行驶得很慢,车盖子和车窗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走起来像是一个个移动的白色碉堡。分不清人行道了,有时候大人领着小孩子,不知道是路确实难走,还是小孩子故意调皮,脚步在雪地上绊绊磕磕的,身后卷起一阵阵魔术般的雪沫。
也有一些被帽子或围脖遮得看不清面孔和年龄的人,走一走会忽然停下来,仰头看天,赞叹道:“啊,这天气真好!”
不喜欢的自然也有,那些碰巧出门在半路骑了自行车的人,还有也是正常走路,却没来由地皱着眉头的人,他们会自己嘟囔:“这倒霉的天气!”
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林光领着何锦州在一家火锅店门前站住,他说:“我们在这里吃?”
何锦州犹豫了一下。就在他未吭声的间隙,林光以为他不喜欢这里,就抬腿又沿街道向前走去。
何锦州只好跟着。身边不时有行人同他交肩而过。在一家川菜馆,林光向站在门前的女服务员点一下头,他回身问何锦州:“这里怎么样?”
何锦州正在看那个服务员,他根本不清楚这是一家什么地方。林光看了他一眼,独自又往前走。
何锦州不知道林光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召唤他与他形影不离。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也许,在骨子里或是气质上,何锦州还是有点儿怕他。几年前,在何锦州最贫困潦倒的时候,林光毫不犹豫地给过他一千块钱补贴家用,一年前,为了一点儿什么事,林光又和手下的人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顿。那次,他险些被弄掉一根手指。
他们径直向前走。在一家韩国料理饭店门前,这回林光问也不问何锦州,拉着他走了进去。气氛一下子同外面隔了开来,让何锦州觉得一个人想改变不同世界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林光点了一份烤酱鲈鱼,又点了一份苹果炒牛肉片。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何锦州,何锦州说:“我要一份大酱汤。”
“好久不见,你还是喜欢喝汤啊。”林光的这句话让何锦州稍稍温暖了一下。林光接着吩咐服务生:“再加一份罐子狗肉,一碟厚糕,一瓶溪婉烧酒。”
趁着上菜的间隙,林光独自拿起一份报纸看了起来。灯光下,何锦州偷偷打量着林光。怎么说呢,如果两人不是一起蹲过监狱,如果外人不知道林光的斑斑劣迹,他看起来真是一位可以信赖的大哥。四十多岁,长相有点潦倒气质的英俊,稍稍有一点灰白发,正常的情形下,连左眼眉上方的一条疤痕都显出可爱。可是,他的可怖之处在于,你永远无法摸清他的脾气,也永远无法掌握他。他的样貌说变就变。
下午,何锦州正在家中给母亲修理空调,林光打电话约他出来。前几年,何锦州曾租过一间摊位修理手机。那时候,修理手机跟卖手机一样是暴利,几分钟就搞定的事情,可以轻松赚到几十块上百块钱。可惜好景不长,也就三四年工夫,等到手机市场全面成熟和漫天铺展开来的时候,手机就贱价得了不得。一只手机坏了再买一只就是,谁还稀罕去修它?这样,何锦州的摊位就只好关门了。也就是那段时间,因为没有钱花,也没有事干,林光闯入了他的生活。他带何锦州一起干了三次偷窃事件,第四次正要施行,被警察送进了监狱。
“先生,请慢用。”服务生把菜和酒端上来。何锦州看了一眼服务生,年轻,真年轻啊。如果给他时光倒流,如果让他重新再来,他会好好干一场的,比如,他喜欢烹饪,难说他就不会快乐地经营一家饭店,每天系着白色的围裙,既当老板又当伙计,为每一位顾客亲自端上可口的菜肴,闲下来的时候,听他们各说各的喜悦和忧郁。他不怕熬夜,每天干到凌晨都不怕,对了,他就要自己的饭店从晚上九点钟开始营业,到早晨六点钟关门。连饭店的名字他现在都想好了,就听“半夜如家”。
林光给何锦州倒了一杯烧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给自己的酒里添了一些芥末,这样即便是喝酒,他的牙齿也在嚼动。他面庞的咬肌在灯光下若隐若浮。
“你他妈的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林光说。
“没有。怎么会?”何锦州说。
饭店里又走进来新顾客,大概三个人。他们看了一眼这边,明显不太乐意跟他俩坐在附近。服务生把他们引到另一方位的桌子边去了。林光和何锦州都没有故意去打量他们,他俩已经养成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事物的习惯。
“我就是突然想看看你在家干什么。”林光说,他自己哈哈地笑起来。
何锦州不耐烦地抖动着一条腿。低头吃肉的时候,他不想自己的腿抖动,可是当他让想它停下来,他发现自己的两条腿竟一起忍不住在抖。
该死。何锦州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最近出门了吗?”林光问。
“没有。”何锦州说,“你知道,我现在能往哪里走?”何锦州知道,林光说的“出门”是指离开本市。
接下来,两人都在低头吃菜,彼此间一时出现缄默。
何锦州油然起想了小敏。如果能够离开本市,他当然最想去看小敏。小敏是他的女朋友,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可是,他现在的行动并不完全自由。因盗窃罪入狱,他和林光被判刑两年。应该说,在监狱里,林光对他还是很照顾的,虽然不在同一个监舍,但囚犯们都知道林光心狠手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大”,何锦州又是他手下的“小弟”,所以没几个人敢欺负他。何锦州还记得比他晚入狱一周的一个贪污犯局长,进监舍第一分钟就被囚犯们扒光了衣服,看看能否搜刮到带进来的随身物品。极度失望之后,他们又让他跪着清洗早已堵塞的马桶,晚上,又把他的床铺撤得只剩下一根不到二十厘米宽的床板,让他在上面睡觉。这样折腾了不到三天,那个贪污犯就面庞浮肿,头发白了差不多一半。曾经有一个囚犯在吃饭的时候,把何锦州碗里唯一的一块肥肉抢去了,何锦州正要和他厮打,旁边的林光见了二话不说,扬起手里一碗滚烫的萝卜汤就向那个囚犯兜头砸去,为此被关了七天禁闭。那时候,何锦州在心里对林光还是蛮有几分敬佩的。
可是后来……后来,他俩几乎同时出狱了。有一天,林光说自己有急事脱不开身,让何锦州替他给一个朋友捎一包东西。其实路途也不远,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何锦州想也没想,坐上出租车就上路了。到了交对方东西的时候,警察出现了,原来包里装的是海洛因,警察事先掌握了买货人的线索。林光事后对此矢口抵赖,根本不承认自己派何锦州交货,没办法,警察把证据提供给检察院,检察院和法院以运输和交易毒品罪,又判何锦州入狱两年。
第二次入狱,何锦州觉得深深对不住女朋友小敏,也对不住小敏的父母。他和小敏青梅竹马,感情相笃,可是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小敏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小敏嫁给何锦州,他们给小敏物色了一个科长的儿子。僵持了几个月后,事情竟以无奈的悲剧成全了何锦州。小敏的父母随单位出去旅游,不幸发生了交通事故,夫妻双双命殒山谷。从那之后,悲伤令小敏更加依赖何锦州。在小敏的一个舅舅帮助下,她独自去到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工作,每天辛辛苦苦,为的是赚钱准备跟何锦州结婚。每当想到这里,何锦州就觉得自己在监狱里,其实是浪费两个人的生命。
好在,何锦州第二次入狱只满一年,就部分地恢复了自由。这要感谢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公安局的老刘。老刘五十岁出头,离婚三年了,是一名警官,当初负责过何锦州的案子。老刘比较同情何锦州,他有一天找到何锦州说,我听说你在监狱里表现很好,按规定,服满刑期一半的,确有悔改表现并且不至于再危害社会的,可以办理假释,也就是说剩下的一半刑期可在监狱外度过。何锦州没有料到事情可以是这样的。其实监狱方面比他更清楚假释的问题,只不过监狱内部办了一个手机租件厂,何锦州是熟练工,又是带徒弟的师傅,提前放了他等于影响监狱生产和创收。后来老刘不知又跟监狱做了什么工作,监狱终于给他办理了假释。何锦州自由了,除了在假释期内不能随意离开这座城市以外。还有,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一定要提前跟老刘汇报。
“我就是很想你,想一些事情。”林光说。
“哦?”何锦州问,“你说什么?”
林光看了他一眼:“我没说什么。”
“你好像说了什么。”何锦州在努力回忆。
“你是说什么时候?”林光问。
“刚刚。”
“什么事不要总是追问不停。这是很久以前跟你说的。”
何锦州苦笑了一下。是的,现在,他不知道林光找他出来到底要干什么。他刚才不知道,现在仍不知道。何锦州感觉脸颊微热,头有些晕。虽然溪婉烧酒是低度酒,但毕竟两人喝了快一瓶了。再说,他有好长时间不沾酒了。
“现在能有八点钟了吧?”林光问。
“也许是八点半钟。”何锦州说。
“你不会看看时间?”林光说。
“我俩都没有戴手表。”何锦州说。他四外去找墙上的钟,但是没有找到。末了,他想起裤兜里的手机。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八点多一刻。”
“时间不早了。”林光说。
“反正也没什么事。”何锦州说。想了一想,他又说,“不过也确实不早了,我待会儿想回去了。”
耳边响起了饭店提供的音乐。但不知道声音发自哪里。那是一首叫不出名但却熟悉的韩国歌曲,像是从冷硬的岩石墙壁中渗出的温泉一样清越而自然。何锦州望着窗外的街道。
“人有时候就得不断活动活动,不然闷死了。”林光放下筷子。他看起来不再想吃了。
何锦州低下头,端详一下自己的双手,是啊,好长时间不做粗活了,他的手变得细嫩了。
等到他要把两只手放下去的时候,林光从对面递到他手掌里一样东西。是一把刀。
何锦州一脸惊诧。
“走,我们出去转一转。”林光站起身来。
“大哥,不……”何锦州也慌忙站起来。
“嗯?”林光问。他的目光在灯光下显得非常慈祥。他嗓子发出那个声音之后,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掏出一根烟独自点燃。何锦州愣在那儿,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把刀子马上递回去,那会随后就插在自己身上。
“大哥,这不行……”何锦州小声说。
“帮我拿着总行吧?”林光拉开了酒店的门。
“你到底要干什么?”何锦州感觉玻璃门变成了一扇明亮的透视镜。
“陪我走走。”林光把只吸了两口的香烟“嗒”的一声扔到地上。
何锦州只好把刀子藏在左手的袖管里,跟林光一起走出去。
外面的雪变得小了。灯光和雪粒的光芒交映着,把一切建筑和视觉涂抹得迷离斑斓。何锦州小心翼翼地跟在林光身后,感觉人群离他是那么遥远。他和林光走出去快一百米,街道边每隔二十米的橱窗广告里就有一个相同的男人指着他,露出快乐的表情。何锦州开始后悔应约跟林光出来吃晚饭了,就像他后悔当初跟林光干过的一些事。但是有一个事情他是清楚的,就是绝不会再干类似的事,这样他在将来的某个时空里就不会为今天后悔。
“林光……大哥,”何锦州在林光肩膀旁说,“如果有谁跟你过不去,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没有人跟我过不去,”林光说,“明天不知道该怎么吃饭,我只是想弄点钱花。”
——抢劫。这个字眼跳进何锦州脑海里,让他意识一片空白。他们正在向郊区走去,如果现在不想出一个办法,结果终究会像脚步一样抵达。那一刻,何锦州猛然想起了公安局的老刘。他记得老刘跟他说过,他现在是一个假释的人,如果在假释期间另行犯罪,将罪加一等,同时将假释度过的时间重新在监狱内计算;如果他制止了犯罪,或是将别人的犯罪信息提前通知给老刘,那么就有可能立功受奖,取消假释,立刻获得公民自由。也就是说,他其实是老刘负责单线联系的一个线人,耳目,也称卧底,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随时将情况通知给老刘。这样看来,老刘当初力争给他办理假释,似乎也是有所缘由。想到老刘,再看看林光的身影,何锦州竟有了几分镇定。
正巧,林光的香烟空了,他踅进一家烟店里去买香烟。何锦州急忙躲到暗处,掏出手机给老刘打。他一连打了三遍,老刘的手机都提示给他“已关机”。何锦州怔了一下。这时,透过玻璃,他看见林光出来了。
两个人继续走。老刘怎么会关机呢?他怎么会关机呢?何锦州想。林光带着他穿过一条巷子,走在通往郊区的一条公路上,公路两边是高高的光秃秃的白杨树。何锦州想,难道老刘睡觉了?可是这还不到晚上九点钟哪,再说,他是公安局的刑侦警官,即便是睡觉,手机也应该开着,二十四小时不关机。这时,林光在前边放慢了脚步,何锦州以为林光嫌他走得慢,后来知道不是,林光是发现了目标。前方二十几米的地方,正慢慢走过来一个人,越走越近,何锦州看清那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下巴笼着深色围脖。何锦州以为林光会上前截住他,可是林光咳了一声,和老人正常擦肩而过。老人走远后,林光摇摇头,吐了一口痰,对何锦州说:“老年人不贪死,贪财,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何锦州立刻点点头。他继续想,老刘只有一种意外导致关机,那就是他的手机没电了。看来,自己只能偷偷通过手机短信将事情告诉他,一旦他更换电池重新开机,会及时知道自己的行踪和处境,此外,即便他不开机,自己出了什么迫不得已的事,发出的短信也会在日后证明自己,为自己澄清干系。何锦州精修过手机,他对手机上的十几个按键再熟悉不过了。于是,在裤兜里,他就捏着手机将短信发了出去。他发的内容是:我正被胁迫参与抢劫,在郊区2号公路上,急!
空气里只有两个人脚下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这条公路上行人已经稀少,间或,会有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从远处急驶而过。前方出现了一处灰色的灯火,让人一看会产生一股啤酒的味道,也许那就是一间小酒吧透射出来的光芒。林光和何锦州走到门前,隔着玻璃张望里面,这爿酒吧今晚的生意不是很好,只有一位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女靠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又仿佛专心致志地看一出肥皂剧。一只猫趴在她旁边。墙上的钟指向九点一刻。林光小声说:“这家店子很小,应该不会有摄像头。现在咱俩进去,同时把刀子亮出来。嗨,这个女人真该养条狗。”
何锦州心都揪起来了。他劝说林光:“不行,我听见里面不对。”
林光侧脸看了他一下。
“隔间里有说话声,好像是客人。”何锦州说。
“是电视里面的。”林光说。
“不是,应该是两到三个客人。”
林光侧耳听了一下,又换另一侧耳朵听了一下。他断不准自己的听觉,只好用手背蹭了蹭下颏,转身走了。
何锦州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何锦州现在非常希望老刘的电话打进来,可是他又怕电话会不合时宜地打进来。他悄悄将手机铃设成振动。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一处公园里,这里的气息像是被某种事物击溃,展现出何锦州不熟悉的一面。他俩如工作人员一样在公园里巡视,耳边巨大的安静可以铺展成一片飞机场。终于,在一趟灌木丛中间的甬道上,他们听见有人说笑并渐渐走过来。
是一对年轻情侣。男的穿着滑雪服,牛仔裤,两手抄兜,长得不很难看。女的穿着短皮夹克,马靴,长发弯曲,很漂亮,走起路来像是在顽皮地踢一种小绣球。何锦州立刻用手机在裤兜里给老刘发了四个字:在公园里。
林光弯下腰,握了一团雪,轻轻向那个男青年打去。雪团碰在他胸前落了。
“我们打雪仗怎么样?”林光说。
“太阳出来雪才会粘一些。”男青年说。
“是啊,可是太阳出来,我们就不会在这里遇见。”林光说。
“我们应该没见过面。”男青年说。
“那就更好了。”林光说,他把刀子掏出来,弧形的刀刃此时只闪出一个小小的亮点,“把钱拿出来。”
男青年的双手从衣兜里抽出来,脚步退了一下。何锦州感觉他似乎想反抗,只好也将刀子掏出来。
男青年想了想,伸手将钱包摸出来递给林光。林光看也没看就揣进自己兜里。女青年望着他们。
“你的。你的也拿出来。”林光对女青年说。
“我没有。”女青年语速正常。是的,事情到现在看起来也还正常。
“好啊,”林光一把拽过女青年,将她向远处推搡,“我翻一翻。”
他们撕扯着,方向在何锦州右边稍稍靠后。这样,何锦州端着刀子,虽然没有移动半步,却也等于堵住了男青年的去路。女青年这时不断地哀求着,但是林光已经用刀将她逼到一堵花墙下面,隔着齐腰的灌木丛,何锦州看见林光一边说“让我翻一翻”,一边掀开女青年的上衣,然后试图解她的裤带。“这个王八蛋,他要干什么?这个王八蛋!”何锦州心想,他马上意识到眼下将要发生什么。
男青年焦急而不安地看着那边。何锦州知道自己不能再迟疑了,他突然松手将刀子扔到脚下,刀子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快,我假装被你打倒,明白吗?快!”何锦州小声说,用眼神示意对方。男青年愣了愣,他甚至没来得及按照何锦州说的将他打倒,而是转身拾起一根建筑弃用的木棒,向花墙那边跑去。何锦州看见男青年先是一棒打在林光的背上,待他哼了一声趔趄着跪倒后,又一棒打在他的头上。这次林光哼也没哼,躺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这样很好。”何锦州搓了搓手,他相信男青年如果不是将事情处理得很干脆,自己应该会冲上去帮忙的。他冲那对神色未定的年轻情侣说:“你们马上打110报警,警察来了,你们只要把事情经过如实跟他们说一遍就行了。”
事情正像何锦州说的那样,警察当天晚上将他们带到了公安局,第二天上午,就验证了所有证据并具结了案情。何锦州相信自己不仅无罪,而且有立功表现。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真正自由了,只不过还需要等待法院和监狱方面的批文。
何锦州也知道这座城市他待不下去了,他要去千里之外与小敏生活在一起。一周后,他决定去了结一件事,这件事如果弄不清楚,他走到哪里都不会安生。
他去公安局找老刘,人家告诉他,老刘已经在一周前被隔离审查了。对于这个消息,何锦州竟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他坚持要见老刘。傍晚,在一间临时房间里,他们见面了。老刘不等何锦州说话,先递给他一件东西:“我感觉你即将结婚了,这是我挑选的礼物。”
何锦州低头看了看,那是一对很漂亮的情侣手机,应该是送给自己和小敏的,正宗日本货。
何锦州面无表情。沉默了几秒钟,何锦州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关机?”
“待会儿就告诉你。”老刘说。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被拘在这里?”何锦州问。
“一周前的那个晚上,涉嫌嫖娼。”老刘说。
“哦?是吗?”
“不是。实际上,是有一伙人在一家洗浴中心涉嫌毒品交易。因为情况紧急,我来不及请示领导,只好将计就计只身卧底。没承想对方暗中识破了我,在我与小姐一同边洗浴边探听内幕的时候,对方偷走和关闭了我的手机,然后报警陷害了我。那个小姐也是他们一伙的。”
何锦州大大地吃了一惊。他吃惊了好长好长时间。“那么,”何锦州问,“你把事情交代明白不就可以了吗?”
“我已经交代一周了,”老刘苦笑了一下,“没人相信我,我现在仍然被审查中。”
那一刻,何锦州明白了,天底下卧底的人,原来不止他一个。天底下能够说清自己在卧底的人,也许只有他一个。他真是侥幸的。
“也许,”老刘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我的警察生涯以后不会再有啦。”
何锦州捧着手机,默默地转过身。将要迈步的时候,老刘叫住他。
“嗨,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雪,天气真是很好啊!”老刘说。
何锦州看着他,慢慢张开手臂。两个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俩忍不住都哭了。
再次转身向门外走的时候,何锦州突然发现,外面窸窸窣窣的,不知不觉又开始下雪了。
一定是一场美丽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