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孩子和土裤子
我们那个地方,长期以来被各种势力来回拉锯。你打来,我打去,老百姓想求太平、过安稳日子,那是奢望。
那时,我们首先逃去了卓圩子,在那住了一年多,维持会来了。小日本是什么货,老百姓早已听说,维持会是跟小日本干的,肯定比小日本好不到哪里去。所以,维持会一来,人们又四处逃难了。春夏之交的麦收季节前,我跟婆婆逃难到了他的外婆家王柳圩子,那时,我已经怀上了第一胎,有两个来月的身孕。
王柳圩子交通特别不方便,我们猜想,那里穷乡僻壤的,什么都没有,日本鬼子可能不会打到那里。但是,穷乡僻壤的地方,生活条件也差。外婆家是小小的地主,只有百十亩土地,两间半房屋,我们就住在四五个平方的一个小炮楼里面。
有人认为,在旧社会,地主都是吃好的、穿好的,其实不然。地主有大有小,有穷有富。穷地方的小地主,或者兄弟多、自己不当家的地主,平常穿的只是一般衣服。有一两件人情衣服,也只是有要事时才穿。不忙时,小地主的食物也是粗细搭配、粮食蔬菜搭配、稀稠搭配。
刚到外婆家,吃她家的“喝饼子”。饼是用麦面加白玉米面做出来的,乍一看白白的怪好看,吊人胃口,可吃到嘴里刮舌头,硬梆梆的像纸壳子。热的时候柔软些,凉的时候吃,真像啃土疙瘩。
那时候精米白面少,农村人的生活可以用“七个月的白芋,三个月的南瓜”来概括,有白芋和南瓜,能省下不少粮食。农村人家前屋后地多,种了许多南瓜,平常的时候南瓜饭领大头。南瓜多的人家,收成后堆成垛子,够吃很长时间。那时候没有化肥,南瓜生长全靠农家土杂肥和禽畜粪便,种出来的南瓜味道正,又面,口味又好,稀甜
的。
在外婆家,每天一大早,家里人煮够二十人吃的一大锅南瓜稀饭,爱吃馍的吃馍,南瓜饭当稀的喝。因怀孕不久倒胃口,我不想吃别的,就喜欢喝南瓜稀饭,因为南瓜饭里有稷米,又甜又面又黏糊,热的好吃,凉的更好吃。我偷偷地跟丈夫说:“我不想吃馍,光想吃南瓜饭。”丈夫听了哈哈一笑,说:“想吃你就吃呗!她(指外婆)巴不得你净吃南瓜饭,还省粮食。”
我的月份越来越大,原来打算回到婆家生孩子。可是,在躲难的日子里,因为丈夫的三弟突然中弹身亡,一家人忙着办丧事,打乱了我回去生孩子的计划,直至大女儿出生,我一直在外婆家住。
1939年农历十月,已经是冬季,天气很冷,夜里更冷。天亮前,我感觉肚子有点痛,心里又惊又喜又怕。我没生过孩子,光听说有人孩子生不下来,大人孩子都没命,这叫“抱劳死”。我三婶有个女儿,就是生孩子生不下来死的。我喊醒丈夫,告诉他我可能要生了。丈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披着棉袄跑到了婆婆的房间,告诉他娘我要生的消息。
可能因为婆婆一生孩子多、经历多的原因,听到儿子报的消息之后非常平静,没进我的屋里看一眼、问一声,好像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是“儿奔生,娘奔死”。后来丈夫才跟我解释,说自从他父亲死后,他娘听信了道嬷子的胡言乱语,说公爹活着时杀人太多,为了使公爹的阴魂在阴间得到安宁,免受阴曹地府小鬼的鞭抽、绳捆、火烧、油炸的刑罚,一直到“老”,她都必须吃斋。所以,天上的雁鸽、地上的猪马牛羊、水里的鱼,都不能杀。此外,不能见鲜血,也不能进产房。这一切要求婆婆全部做到了,公爹去世后,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素,从不沾荤腥。我月子里,她真的从未踏进我的房间一步。直到孩子满月,我抱着她,婆婆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孙女。
那时,女人生孩子可受罪了,不像现在,大小医院都有妇产科,技术、设备一应俱全,那会儿啥都没有。请来的接生婆没有什么消毒衣服,只套着一副护袖,接生完护袖就扔了。生完了孩子,产妇家除了给接生婆送钱、糖、红鸡蛋之外,还得再给她两尺红洋布缝护袖。
接生婆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老嬷子,谁也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就是胆子大。有的接生婆还知道孩子落生前,把裁衣、剪东西用的剪子在锅里煮一下再去剪脐带。有的干脆就地撅一截硌裆梃子,把外层竹篾一样的硬皮撇下一片做刀片。用这种“软刀”割脐带,伤口不发炎才怪呢。那时候人也不懂,新生儿被感染了夭折,大家都说这是因为得了“脐风”。
旧社会,女人生孩子就在家里。没有产床,自家的床也不能躺着,只能坐在板凳上或者站着待生。感觉孩子要奔生了,往地上一蹲或者双膝一跪,孩子就落地了。刚生下来的婴儿浑身上下都是羊水等液体,再沾上地上的泥巴,孩子就像个小泥猴。生完孩子,产妇恶露不净,没有草纸的穷人家,就让产妇坐或者睡在草木灰上,为的是吸收恶露。
孩子生下来,大人受罪,孩子也受罪。城里人不说,在农村,不管是地主也罢,穷人也罢,孩子生下来就穿土裤子。现在人没见过土裤子,就是一个齐膝盖长的大裤头,裤脚管左右两边缝两根布条,前肚缝留得深一些。用干的细沙土装进裤裆,拴紧裤管,扎紧腰带,土就漏不出来,这就是土做的“尿布”。
说起土裤子,年轻人觉得不可思议,但那时候穷,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天热时,把土直接倒入婴儿的裤裆就行,冬天的时候沙土还要加热。农村人烧好饭之后,把沙土放入泥烧成的煨罐里,把罐子放到灶膛的暗火中,让沙土变得温热。换腚时,把孩子抱到锅门前。那时候,谁家门前晒沙土,不用问,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双沟临近黄河南堰,那里的沙质既细又白,有奶孩子的家庭都到那里挖沙,时间久了,黄河堰上出现了一个个洞。
新生的婴儿,屎,屙在土里;尿,尿在土里。屎尿渗透了土,孩子的腿裆就夹着大泥蛋。讲究一点的人一天换三次土,不讲究的一天才换一次,很少给孩子洗屁股。有的孩子穿土裤子,一直穿到能扎步。土裤子太重,浸湿了更重,直往下坠。孩子的骨头嫩,时间一久,腿就变形了,成了罗圈腿。在淮北农村,后来好多年里都能看到不少老人是罗圈腿,那都是小时候穿土裤子的结果。
那时候农村苦,不仅有土裤子,我听说有的地方还有“土被窝”。就是在寒冷的冬季,把加热好的沙土放进小被褥,让婴儿躺进去,再把小褥子用带子扎成一个小被窝。
现在多好,各种款式规格、高温消毒的卫生用品应有尽有,给大人孩子创造了那么多舒适的条件,俺这一生都没享受过。
上午,接生婆来了,她是王柳圩子本庄的人。由于肚子一阵一阵地疼,我多少个小时无法安睡。我头一次生产,时间要比生过孩子的长。两次阵痛的间隙,我困得眼皮像铅重,实在支撑不了,只要不疼,我就会沉沉地睡去。那接生婆看到我的样子,不满意地数落我:“哪有像你这样生孩子的?睡着了能生孩子吗?! ”我又痛又困,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接生婆坐在桌子旁边,喝着家人给她冲好的红糖茶,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想驱走我的困意,随便她怎么说,我已没力气再和她辩驳。
在等候孩子出生的时间里,接生婆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说自己接生的技术如何好,如何有耐心,等等。她为了表示自己好,还说同村的另外一位接生婆手段十分粗鲁,为了尽快让孩子生下来,竟然抱着痛苦不堪的产妇,往地上一下一下爽,说那样生得快。
经过艰难的生产过程,我肚子里的孩子在下半夜来到人间。
逃难时期顾不了太多,婆母又因为避讳没有来照管,丈夫和我学着人家,给女儿穿了两个月的土裤子。
大女儿是我所生的五个孩子中,唯一穿过土裤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