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可教吗(“经典与解释”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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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三百篇成书中的时代精神[1]

朱东润

诗三百篇旧传以为孔子手定,诗中所指实之故事不一,其时次甚后者为陈风《株林》一篇。小序:“株林,刺灵公也,淫乎夏姬,驱驰而往,朝夕不休息焉。”灵公在位十五年,当鲁文公十四年至宣公十年,即纪元前六一三至五九九。此外则邺风《燕燕》一篇,据《列女传·母仪》篇为卫定姜送其妇之作;诗言“先君之思,以畜寡人”,则此诗作于卫定公之子献公时可知。献公在位三十三年,当鲁成公十五年至襄公二十九年,即纪元前五七六至五四四。假如诗小序及列女传之言可信,那么诗三百篇成书之日,当在这两个段落以后。

襄公二十九年《左传》记季札聘鲁,请观周乐。季札所见,和今诗三百篇顺序大体相同。假如这段记载可信,那么,诗三百篇成书,必在襄公二十九年,即纪元前五四四以前。不过这段记载是靠不住的。《左传》本来有不少的段落,是春秋后人所捏造,在成书时插入的,这是一个例证。传称“其(季札)出聘也,通嗣君也”。假如季札所通者为吴王夷末,夷末嗣位在是年五月,季札至鲁在六月,先君余祭初死,新君嗣位,季札居然请观周乐,那么他至戚以后,就不应当责备孙文子“君又在殡而可以乐乎?”假如照杜预所言,季札所通者为吴王余祭,余祭即位在鲁襄公二十五年,季札何以迟至二十九年,始到鲁国?至如篇中论郑国“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论陈国“国无主,其能久乎!”论魏国“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都透出这是看到郑陈亡国和魏人强盛而后的言论。所以季札观乐这一段,在考定诗三百篇成书时代的时候,没有很大的价值。

有价值的却是昭公十六年(前五二六)《左传》,郑六卿饯韩宣子于郊那一段。“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志”是记载底意义,宣子因为不明白郑国底记载,所以请郑六卿赋诗,给自己更深一层的了解。其实《左传》《国语》所记,除了郑人赋郑诗以外,诸国君臣没有一次赋过郑诗,大致宣子也不知道郑诗,所以有这个请求。这是说,直到昭公十六年,诗三百篇还没有成为通行的定本。

但是孔子一次说“诗三百”,两次说“诵诗三百”。在孔子设教的时候,诗三百篇已经成为定本了。假如我们认为诗三百篇底成书在韩宣子聘郑以后,那么此书底成立恰在孔子壮年或中年(孔子生于襄公二十二年,殁于哀公十六年,即纪元前五五一至四七九)。

这部书完成的时候,时代精神正如成十六年公羊传所说“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简单地说,这是民族主义高潮的时代,时代底使命是追求诸夏民族底团结,一致抵抗异民族底侵略。

孔子是有这种时代精神的,所以他说: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论语·八佾》)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祍矣。(《论语·宪问》)

孔子一再称管仲“如其仁,如其仁”。这种精神到孟子时代,便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所以孟子看不起管仲: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有管仲晏子而已矣!”(《孟子·公孙丑上》)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孟子·梁惠王上》)

时代精神很快地消逝了,到曾西已经没有,所以孟子提到他以和管仲并论为耻,怎能怪到后来的孟子看不起管仲呢?但是在孔子时代,这样的民族精神正是活鲜鲜的。

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这年正是晋平公七年,复兴霸业的悼公已死,晋霸中衰,次年齐庄公争霸伐晋。二十五年晋人伐齐,齐人弒庄公。二十七年向戍弭兵,成为晋楚两霸的局面。昭公元年,晋赵武、楚公子围再会诸国大夫于虢。公子围回去以后,弑郏敖自立,是为灵王。昭公四年,灵王会诸侯于申,诸侯奔命者十一国,宋向戍、郑子产皆与会。自此楚人灭赖,灭陈,灭蔡,伐徐,伐吴。昭公十二年,楚灵王和令尹子革说:

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

子革说:

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左传》)

这一年孔子二十二岁。

楚人这样嚣张以后,再加以吴人底崛起:灭巢,入郢,伐鲁,伐齐;最后黄池之会,吴人主会。吴人号称泰伯之后,其实春秋之时,只认为夷狄;哀十三年《公羊传》说:

吴何以称子,吴主会也。吴主会则曷为先言晋侯,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也。

次年哀公十四年,孔子死。可见孔子一生,恰在晋霸中衰、夷狄交侵底时候,怎样能怪他怀念齐桓管仲,分别诸夏夷狄呢?这正是那一时期的时代精神。

僖四年《公羊传》:

楚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国。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帖服,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这是称道齐桓公的言论。春秋之时,中国虽然四方有蛮夷戎狄,其实东方的淮夷、莱夷,和西方的允姓之戎、姜姓之戎,不构成很大的威胁,最困难的是北方之狄和南方之楚。

狄是北方的威胁。成十八年《左传》,范文子说:“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僵,不尽力,子孙将弱。”可见狄人底威力,和诸夏的齐秦以及南方的楚国并峙。从鲁庄公三十二年秋狄人伐刑以后,人卫,伐晋,灭温,侵郑:这是狄人在东方的形势。僖二十四年《左传》,晋文公说:“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可见狄人在西方的势力直掩到渭水平原。这个民族幸亏经过晋人底抵抗和内部的分化,才渐渐衰耗下来,但是直到春秋末年,还留着鲜虞一支,不断地和晋人争斗,入战国后,成为中山国。

南方的楚人更凶猛了,在狄人人侵之先,庄十一年荆败蔡师于莘,虏蔡侯献舞;十四年入蔡,十六年入郑,同时,更把汉水以北的诸国逐个吞灭,所谓“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幸亏齐桓公出来,凭着召陵之盟,总算楚人屈服,暂时支持一下,这是僖公四年的事。但是僖公五年,楚人灭弦,六年围许,其实也没有好得许多。到了城濮之战底前夕,情形更加急迫。最惨的是当时诸夏各国之间发生了动摇。周天子在名义上总算是一个领袖,但是正当齐桓公领导诸侯压迫楚人的时候,他甚至派人联络晋郑两国,向楚人讨好。这是僖公五年的事。以后僖公二十七年楚成王会同陈侯、蔡侯、郑伯、许男围宋。鲁人在前一年已经派东门襄仲臧文仲到楚联络,准备作楚人底向导。楚人一面围宋,一面夺获曹国,再和卫国通婚,整个的诸夏都屈服了,只剩得被围的宋人和晋齐秦三个大国。僖二十八年,晋文公用了先轸底计策,激怒齐秦,和楚人打了一仗,这是城濮之战,才算稳定了北方的大局。孔子称晋文公谲而不正,当指这一次的策略;但是晋文公之功,其实远在齐桓公之上。

僖二十八年以后的第四年,晋文公死了。次年秦人东出袭郑,晋襄公墨经兴师,败秦师于崤。自此以后,秦晋成为世仇,支持北方大局的秦人,转而与楚接近,破坏诸夏民族底统一战线。成公十三年,秦桓公甚至联合了北方的狄人和南方的楚人,同时向晋人进攻。这是诸夏民族底大不幸。一切的祸害都导源于崤之战。

僖三十三年《公羊传》:

夏四月辛已,晋人及姜戎败秦于崤,其谓之狄何?夷狄之也。

同年《榖梁传》:

不言战而言败,何也?狄秦也。其狄之何也?秦越千里之险,入虚国,进不能守,退败其师徒,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秦之为狄,自淆之战始也。

这些言论都传达了这个时期诸夏民族底悲哀。

城濮之役,至晋文公之死,这短短四年中,楚人安静下来,但是晋秦分裂而后,当年楚令尹子上即北侵陈蔡,以后楚人不断地向东北进展,中间虽曾经遇过两次挫折,一次是成十六年的鄂陵之战,一次是定四年的柏举之战,可是楚人究竟地大物博,直到战国时代,依然是一等的强国。秦始皇二十三年,虏楚王负刍,二十四年平定楚地。可是仅仅隔了十四年,到了二世底时代,楚人陈胜吴广起事,最后还是楚人刘邦统一天下,中国毕竟是楚人的。不过那时楚人已经整个地华化了,在武力上吞并了诸夏,在文化上也终为诸夏所消灭。

可是在春秋时期,楚人毕竟是蛮夷。僖二十一年宋襄公与楚人期以乘车之会,公子目夷谏曰:“楚,夷国也”(公羊传)。即在楚人自己,也采取和诸夏对峙的立场。襄十三年楚共王卒,子囊称为“抚有蛮夷,奄有南海,以属诸夏”(《左传》)。这更透露楚人和诸夏对抗的意境。

在“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的境地里,有识的政治家底主张,当然是团结诸夏,抵抗夷狄。第一个是管仲,他在闵公元年狄人伐邢的时候,就喊出“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左传》)。于是造成齐人救邢的局面,孔子所以推重管仲者也在此。定公十年齐鲁为夹谷之会,齐景公使莱夷劫鲁侯,孔子说:“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左传》),也是这个精神。一部《左传》里充满这种精神的记载。假如《公羊传》能传出孔子底微言大义,那么在所谓年时日月、崩薨卒葬这些凡例以外,也的确传出这“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的精神。

时代精神在政治方面的表现如此,在学术方面,是急遽地完成几部民族性的巨著。除了《春秋》尚待写定,《周礼》、《仪礼》时代略后,《礼记》直到汉代方能完成以外,这时正在陆续完成《周易》、《尚书》和《诗经》三部巨著。

《左传》所记,言《易》者十七次,特称“以《周易》筮之”者九次,其实全部皆用《周易》。爻辞与今本爻辞皆合,而卦辞不相合。又襄九年穆姜筮易,得艮之八,所谓“艮之八”,不可解。《国语·晋语四》,重耳在秦筮之,“得贞、屯、悔、豫,皆八也”。所谓“八”者,必非字误,而义不可知。这更证明周易是在春秋时期逐步完成的著作。

尚书也是这一时期逐步完成的著作。《左传》言《尚书》者在二十二次,但所引只有《盘庚》、《洪范》、《泰誓》、《康诰》、《吕刑》诸篇,其余杜注以为逸书而今见于古文尚书《大禹谟》、《益稷》、《五子之歌》、《武成》、《蔡仲之命》、《君陈》、《旅獒》诸篇。尤可注意的,哀十一年引《盘庚之诰》,文五年引《洪范》,称为《商书》,标题分部,皆与今本不合,恰为此书正在逐步完成中之现象。

《周易》《尚书》究于何时写定,尚不可考,但《诗经》写定之时日,尚可得其仿佛。在这样的时代精神里,我们大致可以假定《诗》三百篇是诸夏民族在对外奋斗中收集的一部乐歌集。

从这个假定出发,解释十五国风、大小雅、三颂,这二十个部门,对于周南、召南、邺、鄘、卫、王、郑、齐、魏、唐、陈、桧、曹、豳、大雅、小雅、周颂、鲁颂,似皆不成问题。这里有的是京周、岐周之诗(如大小雅,说见拙著读诗四论),有的是周同姓诸国之诗,有的是周功臣之国之诗。即如陈国,虽然是虞舜之后,但是宣十一年《左传》记着楚庄王从陈国各乡俘虏一人回去,“乡取一人焉以归,谓之夏州”。俘虏陈人底居留地,称为夏州,这更证实了陈国本是诸夏集团中的一员。所成问题的只有秦风和商颂,但是都可得到合理的解释。

淆之战以前,秦人本在诸夏集团之中,“秦晋之好”,成为后来的习语。僖二十八年四月,会晋师及楚师战于城濮,是年冬会晋侯于温,二十九年盟于翟泉,三十年会晋人围郑,到了三十三年,才有这不祥的淆之战,文公七年再有不祥的令狐之战,从此秦晋失和,成为诸夏民族底创伤。但是秦晋之间,不是没有复合底可能。成公十三年秦桓公与晋厉公为令狐之盟,襄公十四年秦晋兵争结束,二十五年秦晋为成,晋韩起如秦莅盟,秦伯车如晋莅盟,次年秦伯之弟针如晋修成(《左传》)。孔子四五岁的时候,亲眼看到秦晋莅盟修成之事,岂有不认为这是诸夏民族底大团结?而在这时期中,收集民族乐歌集者,无论是否孔子,岂有不把秦风收入的呢?

其次是商颂,商颂是宋人底作品,三家诗皆有此说,经过近人底考证,更加确定,但是即认为宋人所作,其中仍有问题。宋人之先曾和自称为诸夏者对立,其后世为周客,似不应在此诸夏集团之内。但是春秋以来,诸夏民族对外奋斗之大业,例如召陵之会,城濮之役,宋人都曾参加;邲之战,鄂陵之战,宋人虽然没有参加正面的斗争,但是担负了侧击底任务。泓之战,宋人自己担当主角。春秋中世,宋人围彭城,收逼阳,打通晋吴交通底要道,其目光还在对于楚人的格斗。即如向戍弭兵,固然造成晋楚两霸的不幸之局,但是也正因为双方陷在泥泞中苦斗,借此为休战之地步,居心何尝不顾到诸夏?《左传》记昭公二十五年,晋赵鞅合诸侯戍王室,且输王粟,

宋乐大心曰:“我不输粟。我于周为客,若之何使客!”晋士伯曰:“自践土以来,宋何役之不会,而何盟之不同?曰同恤王室。子焉得避之!子奉君命以会大事而宋背盟,无乃不可乎?”右师不敢对,受牒而退。

宋人曾经在每次盟会里参加了诸夏底集团,到现在,晋人不容他退却,右师乐大心也只好承认。这便可理解商颂所以收人诗三百篇的理由。《诗经》有秦风和商颂,正和《尚书》有《商书》与《秦誓》一样,都是诸夏民族在对外奋斗中收集成书的集体著作。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我们了解诗三百篇作者底时代精神,同时也了解这部书完成中的时代精神,然后可以了解诗三百篇。这是中国文学底渊源,了解诗三百篇以后,我们才能知道为什么中国诗人多充满了苦难然而也坚强的精神,才能知道为什么中国人虽是不断地遭着外来的患难,然而最后还是一个不能克服的民族。

原刊:《国文月刊》第五十四期


[1]【编者按】原文篇目并无书名号.今由校勘者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