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真伪(“经典与解释”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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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阿尔喀比亚德前篇》

梁中和

一、古代对本篇的注疏、解释及其影响

学界很少注意到这篇柏拉图对话,因为现在它被“大致”认为是伪作,但其实两千年来它一直是柏拉图对话中十分耀眼的一篇,是阅读和实践柏拉图哲学的最初门径。这种看法直到近两百年前突然彻底逆转,而最近五十年又有所改变,我们不妨先来看看它的辉煌历史。

最早引用《阿尔喀比亚德前篇》的哲学家是希腊化罗马时期的哲人阿普里乌斯(Apuleius),他虽然没有提到这篇对话的名称,但的确首次作为柏拉图著作来征引,并且认为是柏拉图的首篇对话。[1]普鲁塔克在其《希腊罗马名人传》的《阿尔喀比亚德》中运用了本篇。阿尔法拉比(Alfarabi)也在其《柏拉图的哲学》中提到柏拉图开始哲学讨论的对话是《阿尔喀比亚德前篇》,认为它主要在于论说财富、出生等都不是人们可以从中获得幸福的东西,应该像苏格拉底那样去追问知识、美德等。[2]

奥鲁姆匹道胡斯(Olympiodorus)是现有文献中最早注释《阿尔喀比亚德前篇》的人,他将本篇对话看作最好的柏拉图哲学的导论,因为它包含了后来柏拉图哲学对话中最主要的想法。[3]这一看法来得并不突兀,但的确影响深远。普罗克鲁斯(Proclus)的《阿尔喀比亚德前篇笺注》[4]是古代著名的对《阿尔喀比亚德前篇》的注疏本,普罗克鲁斯本人又是新柏拉图主义的集大成者,他28岁以后开始注疏柏拉图著作,如《蒂迈欧》、《王制》、《阿尔喀比亚德前篇》、《巴门尼德》、《克拉底鲁》等,后来自己创作了《神学要义》、《柏拉图神学》等重要著作,成为总结和继承新柏拉图主义的最好代表,也是新柏拉图主义的顶点。[5]虽然他对柏拉图著作的注释有些独特的理解,但有不少是明显歪曲,其中到现在还很受重视的是对《巴门尼德》的注疏。[6]

普罗克鲁斯的同时代哲人雅姆波里库斯(Iamblichus)在新柏拉图学园的课程中给予《阿尔喀比亚德前篇》以很高地位,定为首要读物,因为后期学园非常注重“认识自己”的训练,而本篇对认识自己又有详细的论述。虽然他和普罗克鲁斯关于如何“认识自己”的观点截然相反,但都在“认识自己”这个论题上给予《阿尔喀比亚德前篇》高度的重视。[7]

中世纪柏拉图主义者阿尔比努斯(Albinus)曾为本篇的独特地位给予三方面的解释:

1.它让我们知道我们自己是理性的灵魂。灵魂是真正的自己,它保持同一而且是我们行为的真正主体,因此我们要把身体看作灵魂的工具;2.它是劝告性的。它劝诱阿尔喀比亚德和读者走向哲学;3.它是助产术的。苏格拉底帮助阿尔喀比亚德自己清理出一些真理。[8]他的评语一方面肯定了本篇的卓越地位,另一方面也开启了后世论述苏格拉底、柏拉图区别的争论。

近现代虽然有一批学者只在真伪问题上严肃对待本篇,但哲学界对这篇对话的独特阐发和运用并没有中断,科耶夫和施特劳斯曾经在通信中讨论过这篇对话,科耶夫认为这篇对话不仅仅是可靠的(指一定是柏拉图自己的著作),而且在文学方面的创作非常成功,他还认为本篇对话中的讨论并不充分,如果阿尔喀比亚德坚持和苏格拉底对话,他是可以从被人民惯坏了的状况中摆脱的。施特劳斯对科耶夫关于这篇对话的真实性的评论予以肯定,他说:“当然它是真实的,作为真实的东西流传下来的都是真实的。”[9]

福柯在其《主体解释学》中更是给予《阿尔喀比亚德前篇》以特殊地位。他细心考察了《苏格拉底的申辩》和本篇对话,区别了对话中“关心自己”和“认识自己”的不同意义,并通过描述希腊化时期、基督教时期和笛卡尔之后的认识论哲学时期中对“关心自己”和“认识自己”的不同运用和理解,详细讨论了这种不同的哲学意味,认为“关心自己”比后来被认识论化了的“认识自己”更原初。[10]

另外,本篇在西方文学领域也有一定影响,我们在此择要简述。

公元前几十年派西乌斯(Persius Flaccus,Aulus)是著名的罗马讽刺作家,他信奉斯多葛哲学,在其作品中站在斯多葛哲学的立场上进行道德教化,其讽刺诗集第四篇就是基于本篇内容而写的,有大量文字上的引用和化用,分三部分展开,第一部分是讲那些在了解城邦管理知识之前对管理城邦抱有的荒谬的野心;第二部分包含丰富而强烈的情绪但不失幽默,主要是敏锐地指出人们对自我认识的缺乏,同时强加入一种纯净道德的诉求,通过展示逃避自我检点的不可能性和对一切不道德倾向的抑制来引发人们对自己的诸种恶的反省;最后回到开初的论题,用愤慨而激烈的言辞谴责贵族青年的放荡不羁,以及他们对无用的下层乌合之众的判断随声附和由此显现出的愚蠢的空洞。英国诗人吉福德(Gifford)曾把他的作品译成英文。[11]

其后又一位著名讽刺作家路吉阿诺斯(Loukianos)曾在作品中提到阿尔喀比亚德和苏格拉底的反差,他借库尼斯科斯(Kyniskos)之口质问宙斯,为什么不法青年阿尔喀比亚德和其他一些荒淫无道之人很富有而苏格拉底却被判刑?[12]以此展示当时哲学家们的思考对原有的希腊宗教信仰的冲击。他的另一篇对话《提蒙》[13]Timon)和普鲁塔克的《安东尼乌斯传》(Marcus Antonius)与《阿尔喀比亚德传》共同影响了莎士比亚的最后一部悲剧《雅典的泰门》(“泰门”即“提蒙”),路吉阿诺斯的《提蒙》和莎士比亚的《雅典的泰门》中只有很少的直接相似处,后者主要来自普鲁塔克的《安东尼乌斯传》,我们可以看到《雅典的泰门》和《提蒙》中人物设置相仿,都有负心的友人、哲学家等,不同在于《提蒙》里没有阿尔喀比亚德而《雅典的泰门》里没有宙斯、财神等神的参与,而且两篇中的哲学家形象不同,《提蒙》里的是典型的希腊化时期的道德说教者,而《雅典的泰门》里的则是一个厌恶人类的虚伪生活的哲人。

莎士比亚的《雅典的泰门》中的故事广为人知,泰门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有不小军功,但朋友忘恩负义,在他贫困时那些他曾用重金给予帮助的朋友都远离了他,于是他变得傲慢无理、玩世不恭、嫉恨人类,但惟独善待阿尔喀比亚德。[14]莎翁悲剧中阿尔喀比亚德是一个重要角色,一开始作为职业军人出场,作为拿敌人的鲜血当早点的人,他不同于泰门那些拿朋友当早点的食客,泰门说他因为在战场上所以难得富有,在泰门由于太过乐善好施而穷困潦倒并因行为过激而被判刑时,阿尔喀比亚德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泰门力辩,但未见效,元老要判泰门死刑并放逐阿尔喀比亚德,于是阿尔喀比亚德索性借此反过来攻打雅典。当泰门惩罚了负心朋友而变得嫉恨人类时,阿尔喀比亚德正带着两个情人大举进攻雅典,当他们相遇时,泰门也诅咒谩骂了阿尔喀比亚德和他的情人,把他们也归为一般的可憎的人类,并自称“憎人者”,悲剧结局是泰门被判死刑而阿尔喀比亚德在雅典元老的恳求下暂时放弃攻城,他要使战争孕育和平,用和平止息战争。

其中我们没有必要去找寻多少历史史实,我们可以看到阿尔喀比亚德在莎翁眼中不同于反思人类虚伪堕落的哲人或憎人者,而是现世在战争与和平、仇恨与报复间永远轮替的推动和实行者。

另外有人认为莎翁《亨利四世》中的王子亨利(Henry)与大臣福斯塔夫(Falstaff)的关系就是以阿尔喀比亚德和苏格拉底关系为原型的。[15]因篇幅所限这里我们不做深究。

德国启蒙运动时期著名诗人、评论家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以人文主义的姿态强调恢复个体,在其颂诗《阿尔喀比亚德》里,他把阿尔喀比亚德的“叛邦”(见后文第三部分)理解为一种积极的行为,一种深藏心底的爱国主义。

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rlin)有一首诗代表了德国浪漫主义作家们对本篇以及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之间的传说的典型理解方式:

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

“你为什么,神圣的苏格拉底,要崇拜

这俊美的青年而不是更高的东西?

为什么你的眼神充满爱意地注视着他,

仿佛他就是神?”

谁思考最深邃,他的爱就最生动,

注目世界的人了解

关于青年的一切,而那些智慧的人们

最终往往选择美。[16]

就此我们了解了自古对本篇的注疏概况,也知道了它对哲学和文学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可见本篇不光被认为是真作而且还得到了全方位的特别关注,但本篇的命运却在近两百多年前突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