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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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约定离家的那天早晨,天还没亮,苔丝就醒过来了。那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刻,树林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一只先觉的鸟儿,唱起清脆的歌声,仿佛确信至少它知道一天的确切时间,而其他鸟儿则保持沉默,仿佛同样确信它弄错了时间。苔丝待在楼上收拾行装,一直忙到吃早饭,然后便穿着平日的普通衣服走下楼,却把过节穿的衣服仔仔细细地叠放在箱子里。

母亲又劝解开了。“走亲戚的,谁不打扮得漂亮一点?”

“可俺是去干活的!”苔丝说。

“是呀,没错,”德贝菲尔夫人说,随即又改成说悄悄话的口气,“起先也许会装装样子,让你干点活儿。……不过,俺觉得,你最好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又添了一句。

“好吧,俺想你最有心眼啦,”苔丝安安静静、服服帖帖地答道。为了让母亲高兴,姑娘摆出一副完全听她摆布的样子,心平气和地说道:“妈,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见女儿这么听话,德贝菲尔夫人满心欢喜。她先端来一大盆水,把苔丝的头发彻彻底底地洗了一遍,等到擦干梳光以后,看上去比平时多了一倍。她挑了一根比往常宽的粉红色丝带,把头发扎了起来。接着,她又拿出苔丝在游行会上穿过的那件白色连衣裙,给她穿在身上。蓬松的头发,加上轻飘宽松的衣服,使她那正在发育的身躯显得越发丰腴,让人辨不出她的真实年龄,误以为她是个成年女子,其实她还不过是个少女。

“糟糕,俺袜子后跟上有个窟窿!”苔丝说。

“袜子上有窟窿怕什么——窟窿也不会说话!俺做姑娘的时候,只要头上戴一顶漂亮帽子,谁会管你脚后跟怎么样。”

看着女儿这副模样,母亲感到非常得意,特地向后退了退,就像画家退离画架一样,上上下下地审视着自己的杰作。“你自个儿瞧瞧吧!”她大声嚷道。“比那天漂亮多啦。”

因为镜子太小,一次只能照出苔丝身体的一小部分,德贝菲尔夫人便在窗外挂了一件黑斗篷,这样一来,窗玻璃就变成了一面大镜子,这是乡下人梳妆打扮时常用的办法。事完之后,德贝菲尔夫人下楼去找丈夫,丈夫正坐在楼下房里。

“俺跟你说吧,德贝菲尔,”她欢天喜地地说道,“他见了苔丝不动心才怪呢。不过,你不管怎么着,可别跟苔丝多提他喜欢她的事儿,也别多提她来了机会之类的话。这丫头可真古怪,你要是说多了,她反而会厌烦他,甚至马上就不去了。……要是事情顺顺当当的,俺说什么也要报答报答斯丹福特路的那个牧师,感谢他告诉咱们那些话——真是个大好人哪!”

不过,梳妆打扮的那阵高兴劲过去了,姑娘动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琼·德贝菲尔反倒有点放心不下,因此便说要送女儿一程——送到山谷通往外部世界的上坡道上,第一个上陡坡的地方。到了坡顶上,苔丝会遇见斯托克ò德伯维尔家派来接她的大车,她的行李箱已被一个年轻人用小推车先送到山顶等候去了。

那帮弟弟妹妹看见母亲戴上帽子,也都吵嚷着要跟她去。“姐姐要去嫁给咱们的阔本家了,要去穿好衣裳了,俺非要去送送姐姐不可!”

“听着,”苔丝脸上一红,急忙转身说道,“俺不想再听到这种话!妈,你怎么往他们脑袋里灌输这种念头?”

“好乖乖,姐姐是去给阔本家干活的,好挣钱再买一匹马,”德贝菲尔夫人劝和说。

“再见,爹,”苔丝说道,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

“再见,孩子,”约翰爵士一边说,一边把垂到胸前的脑袋抬了起来。原来,为了庆贺这件事,他早上又多喝了一点酒,坐在那里打起盹来。“好啊,俺希望俺那位年轻的朋友会喜欢这样一位与他同宗的漂亮姑娘。……苔丝,你告诉他,就说俺家如今衰落了,不像从前那么荣耀了,俺想把封号卖给他——是的,卖给他——还不跟他要大价钱。”

“低于一千镑可不卖!”德贝菲尔夫人嚷道。

“告诉他——说俺要一千镑。……嗯,俺再仔细一想,少一点也行。俺是个可怜巴巴的窝囊废,这个封号加到他头上,比戴在俺头上光彩多了。告诉他,他出一百镑就卖给他。……不过,俺也不想斤斤计较——告诉他,他出五十镑就行——二十镑!是的,二十镑——这是最低价。该死的,家族封号就是家族封号,少一个子儿俺也不卖!”

苔丝眼里噙满了泪水,嗓子完全哽住了,无法表达心里的滋味。她急忙转身,走了出去。

于是,母女们一起走着,苔丝两边各有一个孩子,拉着她的手,走几步就要凝神地朝她看一看,仿佛看一个就要去做大事的人,母亲带着最小的孩子走在后面。这伙人构成了一幅奇特的图画:前面走着纯真美丽的少女,两侧是天真烂漫的稚童,后面跟着头脑简单的虚荣母亲。她们一直走到上坡的地方,按照预先的安排,特兰岭派车到山顶来接苔丝,省得让马吃力地爬那最后一道山坡。第一层群山后面,远远望去是一道山脊,沙斯顿高悬在山崖上的房屋,打破了山脊的轮廓。通往斜坡顶端那高高的山路上,除了先打发走的那个小伙子,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那小伙子正坐在车把上,车上装着苔丝的全部财物。

“在这儿等一会儿吧,大车一准就会来的,”德贝菲尔夫人说。“是的——就在那边,俺看见了!”

大车是来了——突然出现在最近一片高地的前面,停在推小车的小伙子的身旁。于是,母亲和几个孩子就决定不再往前送了,苔丝跟她们匆匆道别之后,转身朝山上走去。

她们看见她的白色身影渐渐走近带弹簧轮子的大车,她的行李箱早就放到车上了。但是,就在她快走到大车跟前的时候,又有一辆马车从山顶的树丛里飞奔而来,拐过那截弯道,超过了行李车,停在苔丝身旁,苔丝抬头一望,仿佛大吃一惊。

母亲这才意识到,这后一辆车不像前一辆那么简陋,而是一辆崭新的双轮轻便马车,漆刷得油光锃亮,装饰得富丽堂皇。赶车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嘴里叼着雪茄烟,头上戴着时髦的小帽,身上穿着浅褐色的夹克、浅褐色的马裤,脖子上围着白领巾,竖着立领,手上戴着棕色赶车手套——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两个礼拜以前,骑着马来看望琼,探问苔丝消息的那个漂亮青年。

德贝菲尔夫人像孩子似的拍起手来。接着,她低下头去,随即又抬头凝望。难道她会琢磨错了这里面的意思?

“那就是要娶姐姐当太太的阔本家吧?”最小的孩子问道。

这时可以看到,苔丝穿着细纱衣服的形体一动不动,迟疑不决地站在马车旁边,车主正在跟她讲话。她表面上迟疑不决,实际上还不只是迟疑不决,而是满腹疑虑。她宁愿乘坐那辆简陋的大车。那个年轻人跳下车,好像在催她快上车。苔丝把脸转向山下,瞅了瞅那一小簇亲人。仿佛有什么东西激励她下定了决心,也许想起是她害死了王子。她忽然跳上车,那年轻人也跳上车,坐在她旁边,当即扬鞭启程。转眼间,他们就追过了慢腾腾的行李车,消失在山肩后面。

苔丝刚一消失,那件事像演戏一样刚一结束,小孩子们的眼里便涌满了泪水。最小的孩子说道:“俺真不愿意叫可怜巴巴的苔丝去当阔太太!”说着,把嘴一咧,哇地哭了起来。这个新观点倒挺有感染性,又一个孩子跟着哭了,另一个孩子也哭了,三个孩子都号啕大哭。

琼·德贝菲尔转身回家的时候,也是热泪盈眶。但是,她回到村里的时候,便无可奈何地盼着老天保佑。不过,晚上躺在床上,她叹起气来,丈夫问她怎么回事。

“唉——俺也说不准,”她说。“俺心里在想,也许苔丝不去还好些。”

“你干吗事先没想到呢?”

“喏——这是闺女的一次机会呀。……要是再有这样的事儿,俺一定先打听小伙子是不是真的好心肠,是不是真的待她像本家人那样喜欢,俺才能放她去。”

“是呀,也许你早该那样做了,”约翰爵士一面打呼噜,一面说。

琼·德贝菲尔总能设法找到点安慰:“唔,苔丝是个地道的大家闺秀,她只要把王牌打出去,就管保能降得住他。他就是早不娶她,往后也要娶她。谁都看得出来,他对她都爱得入魔了。”

“苔丝有什么王牌呀?你是指她那德伯维尔家的血统吗?”

“不,傻瓜。她的脸蛋——跟俺年轻时一样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