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已经深秋,江滩上成片泛黄的芦苇在夕阳的晕染下,镀金一般莽莽苍苍,又如火一般燃烧不熄。
蓝书记黄昏时,从大队部回家,望着芦苇和江水,第一回觉得那是一种风景。因为,他曾在很多的领袖画像里,看到过人物背景是高山大河,还有石头草木。
“真是好看哪,不知道那帮人今年还来不来收芦苇了。”蓝书记随便一说。
“他们去年冬天来,对了,你没问问他们……”高会计忽然想起来心底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之前,厂子刚刚办起来,他起早贪黑忙着厂子里的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芦苇被人砍掉了。
“问?有啥好问的?肯定有个人在说谎,我就不去戳了。给钱不就中了!”蓝书记说。
“一定有鬼!”高会计喃喃道。
销售员的召集培训在模具厂车间隔壁进行。高会计事前在厂子门口贴了招聘启事,招收销售员。启事一贴,消息传遍四乡八里。一星期后,来参加培训的年轻人除了江洲大队的,还有不少附近其他大队的,甚至还有来自临近公社的年轻人。
在低矮的房子里,一双双充满期望的眼睛紧盯台上。高会计在台上一一介绍产品特点,唐升发也在台上帮忙展示产品。介绍完产品,高会计让唐升发谈自己的推销经验。唐升发于是眉飞色舞地谈起来,其间还穿插自己在外面的见闻:“有一回,我坐火车到内蒙古的包头市,窗外是大草原。我就趴窗子边看,妈的草原真大,看得我的心也好像被草原撑开了,从此去再远的地方我都不怕。我的心就像草原那么大……”唐升发的话,让台下的年轻人听得心旌摇荡。
“听说跑业务还能不花钱娶烧锅的,可是真的?”台下人群里有人半开玩笑半好奇地逗趣道。
会场迸发哄笑声,唐升发挠挠后脑勺,涨红着脸也笑。
高会计示意唐升发下去,自己再次走到台中间,总结了唐升发的谈话,又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谈了几点要求:要勤动脑子多跑腿,要多多观察,多多交接各路朋友……
年一过,这帮嫩生生的推销员队伍就像蜜蜂出房,飞向了广阔大世界。
郑永新从南京八卦洲跑了回来,回来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借钱,听说他要买大船当老板。在南京那边帮人干,跟着船跑了有一年,沿线的码头和运输行情他已经摸得差不多,因此野心勃勃要单干。借钱的消息很快传到高会计耳里,他坐在桌边拨弄着算盘,独自沉思。
沉思间,郑永新来厂子里了。高会计抬头一看,黑黑的一张脸,上面洋溢着无限神采。
“你回来,我们一起干?”
“我还是为你们搞好后勤吧,我打算买条船,跑运输……”
“这个也好!”
“就是买船还缺一点……”郑永新说着,右手几根手指做着捻钞票的动作,“嘿嘿——”
高会计会意一笑,起身喊来蓝书记,三个人在一起商量。“这是集体的钱,你应该能理解,那往后就这么办,你借的钱分批从你帮厂子运输货物的运费中扣除,厂子照顾了你生意,你也还了钱……”蓝书记说。
“但是,这条船我想挂靠在集体的头上,投资和经营都归我,赚了或者赔了也归我……”郑永新笑着说。
高会计没说话,扭头看着蓝书记。
蓝书记挠了挠耳边的头发,沉思了一会:“船在外面跑,隐秘得很,就依你吧。”
郑永新拿了钱,不几日就开回了一条新的机帆船,江堤边住的左邻右舍都来到江边相贺。有人提了爆竹来放,郑永新妻子赶紧拦下了。
“响声大了,只怕有人认真查起来……”郑永新妻子解释道。
郑永新的机帆船载着几个欢喜的村民,在江面上突突突地转了几圈后再次靠岸。因为有了船,大家都嬉笑着喊他郑老板。
郑永新帮着厂子运了几趟货之后,也不闲着,早早晚晚就在南京到铜陵这段江面两岸渡口找生意,这样离家也近。冬天,他接了一笔大生意,帮江南那边的一个造纸厂运纸类产品。
这笔生意,郑永新断断续续运了两个多月。有一回,郑永新的船在造纸厂边刚靠岸,随后就有几十条小船装满芦苇也靠了岸,把郑永新的船挤在中间出不去。
郑永新站在船头喊:“让开一点!让开……”没人搭理他。
“再不让,我就点火烧掉!”郑永新生气起来。
这时,岸上下来两个人,边走边说话,其中一个人正是跟郑永新接洽运输生意的。郑永新见了,纵身一跃就上了岸迎他。可是那两个人似乎没有看见郑永新,继续边走边说,郑永新于是退身跟在旁侧。
“今年的芦苇不好收,江洲那边一帮农民有了点钱,都要造房子,说要留下芦苇编芦席……”
“哦,他们办了什么厂?”
“模具厂。”
“看来咱们的纸产品都要提点价……”
……
郑永新一听他们的谈话,心里狐疑起来,于是紧跟上去仔细看了看另一个人的脸,心里又凛然一惊:“这不就是年年冬天到我们江洲大队去买芦苇的那个无锡人吗!”
郑永新傍晚开船回江洲,人在船上,抬眼一望,江滩空荡无垠,芦苇果然被砍去了大半。后面几次运货时,郑永新有意接近那几个无锡人,他知道无锡人还不知道他就是江洲的。
一日,郑永新特意备了些酒菜在船上,邀了两个无锡人上他的船喝酒,席间谈话渐渐由天寒水落转移到了芦苇和纸上。
“你们真够精明的!”郑永新向两个无锡人竖起大拇指。
“这个钱现在只能闷声不响地赚,你要保密,传出去容易招是非。”一个无锡人告诫道。
“原来还可以这样赚钱!”郑永新心里想。
冬尽春来,江滩上新一茬芦苇已经出土。天擦黑时,江滩上偶尔有人影浮动,那是在采芦荻的笋子,回家做菜吃。油菜花一落,农村就闹菜荒,马兰头、芦荻笋、野水芹之类,都是好菜。
年后出门的那帮年轻人,果然揣回来不少订单。厂子日夜生产,高会计考虑要扩大规模,再建几间厂房,这个主意得到蓝书记的全力支持。不几日,砖瓦就堆满了老厂房后面的树林,瓦工拎着泥桶子也出现在模具厂旁边。
新厂房落成时,高会计累得人已经瘦了一大圈。晚上睡在床上,他央求玉英帮他按捏身子,玉英挺着肚子蹒跚地忙前忙后,又心疼又抱怨。
新厂房使用第二天,早晨高会计去厂子里,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大喊“割资本主义尾巴”。
高会计心里隐隐不安,忙小跑着向厂子奔去。前面人群拥挤在江堤两侧,留出一条通道来,通道里走出一拨拨被押着的工厂工人。高会计一见,已知不妙。
被押的工人看见高会计,投过去惊恐的眼神,高会计顾不得安慰他们,只身往厂子里奔。但是腿脚发软,身子发轻,他摇晃着奔到厂门口。
模具厂大门被砸,办公室里桌椅倾倒,纸张被撕得飘满一地,算盘珠子东一粒西一粒。高会计转身出了办公室,往蓝书记的办公室寻去,半路就撞上了蓝书记。蓝书记被几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押着走来,高会计见了,一阵热流从喉咙里涌出。哇——他一口血吐出来,人随即就摇摆着站不稳,啪地倒在地上。
模具厂被砸了,厂子里的设备和产品也被砸得稀烂,两年的心血就这么在几句口号里化为废墟。
蓝书记被审讯之后,又关了数日,削职为民,回家种地。高会计被拉到县医院抢救,之后也是被训被关,然后放归。
日子再次回归贫穷和寂静。只是,在公社召开的大大小小会议上,江洲大队偷办工厂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每一回都成了振聋发聩的反面典型。
这个江边的村子,在沉寂两年后,终于耐不住贫穷,有些人家偷偷在自家搞起产品加工。但是,高会计再没有去碰。
“远波,拎上篮子,走了!”高会计背着一副旋网,带上远波,又去江边打鱼了。玉英每每看见那对父子去江边打鱼的背影,一边抱着怀中的小女儿,一边垂泪。
郑永新好几个月没敢把船开回江洲来,受此一吓,他在外面跑运输越发小心。
端午节,长宁河里划龙船,高会计的一个亲戚来喊他们一家去看。高会计也只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替玉英抱着小女儿,一家人相携着去看。
路上遇到郑永新,郑永新回家过节。
“出了那个事后,他就像是魂被抽走了。我看着他,这心啊,真不踏实!”玉英跟郑永新诉苦,希望郑永新能帮着开导高会计。
晚上在郑永新家吃晚饭,除了高会计,郑永新还喊来了唐升发,三个人吃吃喝喝,直聊到月亮坠进了芦苇丛里。
“这一片芦苇,你们知道运到哪里去了吗?”郑永新手指江滩说道。
“无锡啊!”唐升发漫不经心地答道。
“这么个不值钱的草,运那么远,人家没事干?”郑永新说道。
高会计抬眼看着郑永新的脸,等着答案。
“就是江那边那个造纸厂!没几步远。”郑永新依旧伸手一指,朝着东南边江对岸。
“那他们撒谎干什么呢?”唐升发疑惑道。
“那帮人精明到天了!他从我们这买走芦苇,借人家的造纸厂一加工,转身就把纸卖出去了。”郑永新手捏筷子,轻敲着桌面,仿佛在画路线图一般。
“人家那是公家的厂子,也肯帮忙加工?”唐升发继续疑惑。
“所以说,人家精明,想点子啊!”郑永新指指自己脑袋,“这叫借窝下蛋。”
说完,郑永新望着高会计。高会计耷拉着头。郑永新端了杯子,向着高会计,高会计也抬手举了举杯子,复又放下了。
“咱们也这么干!”唐升发兴奋道,“指望那几亩薄地,别说养儿子,就是有十个老婆也都穷跑了……”
高会计站起来,叹了一口气:“你们干吧!”他说完,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