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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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黑的时候,车厢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从包里翻东西吃。唐升发从昏沉的小睡中饿醒,他喉结滚动,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高会计悄悄将裤腰带紧了紧,靠着椅背,继续闭着眼。

唐升发看见买他们车票的那对男女也在吃东西,好像是面包,后来又掏了两个鸡蛋出来。忽然,那女的回头看一眼高会计和唐升发,唐升发倏地收回目光,转而将目光放到黑漆漆的窗外。晚风吹进车窗内,似乎还掺夹着玉米叶特有的清甜气息。唐升发微张着嘴巴,吞了一口微温的空气,感觉那股甜香气息袅绕着进了喉咙,到了胸口,在腹部晃荡着……唐升发侧了侧身子,觉得心里自在一些了。

“大哥,大哥,接着!”那女的喊高会计,递了两个鸡蛋过来。高会计一睁眼,很意外,就推辞着不要,那女的就把两个鸡蛋往唐升发手里一塞,转身走了。

“多谢了!多谢了!”高会计双手合十,对着那女的不断感谢。

唐升发剥了一个鸡蛋给高会计,高会计接过,小口吃起来。唐升发剥好另一个,自己也吃起来,左手心里还攥着一捧蛋壳,攥着不扔。

一路上,唐升发不时把蛋壳凑到鼻子前闻闻,高会计看着扑哧一笑。昏暗的光线中,唐升发感觉到一股热气毛茸茸漾在他脸上,心里知道是高会计在笑他。“有蛋香。”唐升发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天已黑透,车到了无锡。高会计领着唐升发,随人流下了车。那女的早站在车站出口,高会计小跑着过去,和他们打了声招呼,既为道别,也为感谢。

“看你们像是第一回出远门吧,吃的都没带哦!”那女的边走边说。

“可不是,多亏遇到好人了!”高会计答。

深夜的无锡街上分外寂静,车站马路对面的巷口,有人点着灯,偷偷摸摸在卖小芝麻饼之类的点心。那女的吩咐男的去买几个,自己就在这边等,继续和高会计闲聊。

“听你说,你们本来是四个人一道的,看你们又没带工具,不像是出来做手艺的。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呢?”那女的继续好奇地问。

高会计叹口气。夜风吹过,女的头发里飘散出来的香味特别好闻,高会计猜测这女的定然不是普通小老百姓,但也不像是坏人。

“唉!家里发大水,日子不能过,才出来找活路哟!他是你丈夫吗?”高会计答过,顺便一问。

“是的。”

说着,女的丈夫已经买了一包东西过来,他递给高会计和唐升发一人一个芝麻饼,然后递给女的一个。高会计没再拒绝,四个人边走边吃。唐升发抢过女的手里包袱,要替她拎,女的也没拒绝。

“他们是因为家里发大水跑出来的,怪可怜的……”女的跟男的说。

走着说着,高会计抬头远望,一弯月亮正笑眯眯地挂在天顶上,街上行人寥寥。

“我们要到了,你们呢?”女的望着高会计和唐升发问道。

“先送你们到家吧!我们要去的地方还要问人呢。”高会计答。

“你们怎么不先问问我们呢?”女的说。

高会计一拍脑袋,笑起来,走到路灯下,然后掏出介绍信,指着介绍信上的地址。“就这个公社!”高会计说。

女的接过,仔细看了看,说:“大概方向是知道的,回头我给你指指。”说过,女的从她丈夫的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支笔来,又从随身包裹里抽出半片纸,蹲身写起来。

“如果你们找不到那个公社,就去这个公社这个大队,找这个叫张玉华的人,他那里也许有活做,但是你们一路动静要小些哦!”女的一边写地址,一边跟高会计交代。写完地址,她又在纸背面画了道路和方向,那是高会计要找的芦花村。

“我真是遇到好人了!真是好人!”高会计无限感激,双手接过那女的递过来的字条。

“我姓柳,以后若有缘再见,就叫我柳大姐。我母亲的老家也是安徽沿江边的,听你们乡音亲切。最主要,谢谢你们的车票。我要及时赶回来收拾东西去上海学习,就不邀请你们去我家了。”柳大姐滔滔说完,跟她丈夫过了马路,又在马路对面再次跟高会计和唐升发挥手道别。

郑永新陪着阿信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八卦洲七里大队,到了阿信的二表姐家已经是午后。母鸡已经咯咯咯地下完蛋,正在院子前啄虫子,见了生人来,扑扇着翅膀往桃树上飞。二表姐睡在凉床上,怀里卧着一个周岁左右的小孩子。对于阿信的到来,她万分意外,也万分欢喜,张罗着烧水打蛋给他们吃。阿信伸手摸摸小家伙的肉脚,表姐忙摆手示意他别弄醒孩子。

阿信和郑永新在八卦洲一连住了三四天,帮着二表姐干些自留地里的活,也不说走。这三四天里,阿信一直没见到表姐夫,心里很是纳闷,开口问,表姐支吾着只说出去有事。傍晚到江边晃荡时,郑永新问阿信:“我们哪天走?”阿信走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印在沙滩上。阿信走几步,就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愣神一番,也不说话。

“傻小子,咱不能老吃人家的啊。再说了,咱们俩大老爷们,住在你表姐家,姐夫又不在家,总不妥!”郑永新强调道。

“想跟表姐借钱,又不好开口;不借吧,又去不了无锡。”阿信叹气道。

突突突——突突突——一辆机帆船靠了岸,从船上下来两个人,都晒得黑黝黝的,一路走一路说笑。走在前面的人手里还拎着个包裹,塞得饱饱的。

“唉!几家欢乐几家愁啊!”郑永新说着,就回转身往堤畈上走。阿信捡起沙滩上一块鹅卵石,狠狠地往江心方向掷去,便也随着郑永新回去。

“即使不借钱,也得明天就走!”郑永新一边说一边捋着被江风吹乱的头发。

阿信和郑永新穿过蜿蜒沙路,快到表姐家时,远远听见屋子里笑语喧哗。待走进屋子,劈面一惊,从货船上下来的那两个黑男人此刻正坐在桌边。

其中精瘦的那个黑男人见进来两个男人,惊慌起身正要问,表姐出来了。

“他爸,这是我表弟阿信,这是跟阿信同一个生产队的,都是老家来的,都是亲戚。阿信,这是你表姐夫,这是他弟。”表姐一一介绍完毕,拉阿信和郑永新坐下喝酒吃菜。

郑永新心里明白了,这两个男的是开货船的。酒过几轮,他挑起话头:“刚刚我在江边闲溜达,看见你们俩下了船,一路说笑,哪知道是姐夫。那船用机器跑,跑起来可真快!”郑永新羡慕地说。

“那当然!”表姐夫得意地说。

“帮人运?”

“嗯。”

“真好!”

“想不想干?”

“就怕想不到啊!”

“那好,我们刚好缺人,你们俩加进来,两个人一组,一组跑白天的,一组跑晚上的,船不歇,双倍的收入!”

郑永新激动得猛咽了一口酒,阿信听得忘记了搛菜,一双筷子停在半空里。

“那收入有多少呢?”阿信急切地问。

表姐夫一笑,没说话。

郑永新抵抵阿信胳膊,提醒他不要这样心急。

阿信跟表姐夫一组,郑永新跟表姐夫的弟弟一组,就这样白天黑夜偷偷摸摸地跑起水上运输。不多久,表姐夫兄弟俩又开回一条突突突冒烟的机帆船回来。

阿信问郑永新,要不要再去无锡找高会计,跟他们说一声。郑永新道:“再过几个月不就回家过年了吗?还找什么找!”

蓝书记在家里收到了郑永新的来信,知道了郑永新和阿信两个人的状况,约略放心,只等高会计的来信了。

高会计和唐升发两个人沿着柳大姐在纸上画的路线,一路辗转,找到芦花大队。当他把介绍信呈给芦花大队书记时,书记说不仅他们大队没有造纸厂,连整个芦花公社都没有,也没有安排过人到安徽去买芦苇,更不存在结清欠款的事。这让高会计和唐升发傻了眼,原本指望这笔款子能做出些文章来,这下全没了希望。

芦花大队的书记也还热心,又出于同情,留他们俩在食堂吃了一顿晚饭,还给了一个房间让他们住了一夜。晚饭时,唐升发放开肚子吃,以致夜里睡觉,一夜响屁和臭屁连环轰炸。本来高会计就已经难眠,现在只好起床在屋外转悠。

透过房子前的芦苇和杂木,能看见周围星散的几户人家,小半夜了,窗口还散发着朦胧的灯光。“莫不是起来喂蚕?”高会计心想。他知道江浙这边,自古是出丝绸的地方。“不知道柳大姐给的那个地址还能不能去,反正也无处可去,就再找找瞧,死了心也好!”高会计自言自语。想想天明还要赶路,高会计转身又进了屋子。借着月色,他看见帐子已经被唐升发踢开。高会计点了灯,在帐子里拍死了几只血蚊子。“都饿啊!”他嘀咕着,复又吹灯上床。

翌日晨起,唐升发搂着裤子跑到外面找茅厕,高会计坐在床边等,不禁又发了会呆:明明就有这个芦花大队,地点一点不错,可是为什么偏偏说没有那回事和那群人呢?

带着百般疑问,高会计和唐升发离开了芦花大队,去找柳大姐说的那个地方。遵照柳大姐的吩咐,动静要小,一路上他也没敢问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