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线索:测谎师的谨慎
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那就是能够通过一个人身体表现出来的一些动作,来判断这个人是否在说谎。
这样的大众书籍也不在少数,并且广受欢迎。
在这些书籍中,常提到的标志着个体说谎的身体动作往往有:眼神回避、以手掩口、触碰鼻子、抓挠脖颈、讲话结巴、摩擦双腿等,甚至还有一些“眼球向左转动是回忆,向右转动是想象”之类的说法。
但这些身体动作的出现,真的可以百分之百地表明,个体确实说谎了吗?
比如,触摸鼻子,真的只会在说谎的时候出现吗?
在紧张的时候、窘迫的时候、认知负荷较重的时候,触摸鼻子的动作就不会出现吗?
在其他的场合和情境中,通过身体表现出的一些动作,来对一个人是否说谎进行判断,如果判断错了,可能会导致一笔金钱的损失、一段感情的破裂、一单业务的泡汤,甚至一场谈判的失败。
但在司法领域这种事关个人有罪或清白,甚至事关生死的特殊情境中,如果对谎言的判断出现错误,那么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也正因如此,在对待身体动作的线索上,测谎师必须十分慎重。
以“目光转移”这一身体动作为例,因为它最为我们熟知,也最具有代表性。
很多时候,我们会说:“我认为他在说谎,因为他在回答我时,眼睛不敢直视我,而是偏向一边。”这其实就是“目光转移”。
一直以来,“目光转移”被看作人说谎时,会出现的一种特殊身体动作。但我接下来,要讲一个我曾经参与办理过的测谎案件。
这起案件中的被测人,是一起强奸案的嫌疑人,他在车内控制住被害人后,强行与被害人发生了关系。
当他在测谎室接受测谎时,我与他有过下面一段对话。
我:那天你们两个发生关系,是谁提出来的?
被测人:是她提出来的。
我:那么详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形。
被测人:当时我坐在主驾驶座位上,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我的右手放在车挡上,她忽然伸出左手,放在了我的右手上。我说你干什么,挺危险的,快拿开。她却没有把手拿开,而是开始来回抚摸我的右手。
我:然后呢?
被测人:然后,她就突然凑了过来,亲了我脸一下,让我找个地方把车停一下。
……
虽然后来查明的事实表明,他所说的纯属谎言,但我注意到,当他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时,目光始终是直视着我的。
坦白讲,在那一刻,我愿意去相信他所讲的,因为我能感受到那直视的目光中含着真诚。
但此时的被测人,其实更像是一个演员。在他走进测谎室前,心中对于谎言已经有过几千次几万次的设计和演练。当他对我开口时,更像是在表演一个剧本。
而我作为倾听者,其实就是他的观众。他的目的就是让我,也就是他的观众,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
所以,许多我们认为能够准确预测谎言的身体动作,在真正的测谎实践中,有时并不十分可靠。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测谎中被测人的身体动作,存在一个反常之处。这是我在事后回看测谎过程中录制的视频时,偶然发现的。
在正式测谎前的谈话过程中,这名被测人始终坐在测谎椅上一动不动。除了偶尔的微小动作,他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测谎椅的扶手。而他的背,也始终是那么直挺挺地纹丝不动。
这种感觉,两个字就可以形容:僵硬。
想来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在说谎时,会不自主地表现出一些反常的身体动作,所以有意识地进行了自我控制,尽可能消除了自己身体的所有动作。
而这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整个人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僵硬和不自然。
这似乎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
下面再来说一下“以手掩口”这个身体动作。这个身体动作通常也被认为是说谎者常常会表现出的一个身体动作,但事实上,有时诚实者同样也会表现出这个身体动作。
我以测谎师的身份第一次与被测人谈话时,紧张感之强烈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为了更好地修正自己在与被测人谈话时的表现,我对整个谈话过程进行了录像,以方便在测谎结束后进行回看。
在回看录像时,我注意到,自己与被测人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我:那么在你卖这些东西的时候,你知道它们是假的吗?
被测人: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买到的是真货,这才转手往外卖的。如果我知道是假货,是绝对不会往外卖的,这犯法呀。
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货是假的?
被测人:就是在你们来家里找我的时候,我才知道的呀。
回看这段对话的录像时,我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每次当我问到一些关键问题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用右手虚掩住嘴。
很显然,我提问这些关键问题,都不是在说谎,但我依然会毫无例外地以手掩口。
如果据此认定我在撒谎,那才是滑稽之极。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之所以会在提问时出现这种以手掩口的情况,更多地可以归因于我初次主持测谎所产生的紧张焦虑和不自信感。
但无论如何,我并没有撒谎。
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说谎的标志性动作,那就是“手势增多”。
有一种观点认为,当一个人在陈述时,如果突然出现了手势的增多,那么这标志着他可能是在说谎。
这种观点同时还提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当陈述者说假话时,他会出现内心的冲突。所以,此时陈述者需要借助手势,来帮助自己认可自己所陈述的内容。
也就是说,说谎者为了能够顺利地表述谎言,会需要肢体动作的“帮助”和“肯定”。
但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这种现象,并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比如,当陈述者说谎时,他所承受的认知负荷较重。因为众所周知,谎言总是要比实话更为复杂。也正因如此,陈述者说谎时,必然会消耗更多的认知资源。而由于他所消耗的认知资源过多,所承受的认知负荷较重,因此也会导致他本该出现的手势,出现了显著的减少。
简单来说,就是当陈述者说谎时,他的全部精力都消耗在说谎本身,而无法再表现出本该有的手势。
从这个角度来看,“手势减少”才是陈述者说谎的标志。
那么,“手势增多”和“手势减少”,究竟哪一个才是说谎的标志?
依照第一种观点,很多时候,说谎者为了缓解自己说谎时的内心冲突,会表现出一些过多的,甚至不协调的手势动作。
但是,更为常见的情况是,诚实者在回忆案发当时的具体情节时,往往也需要借助手势的动作和描述,来协助自己完成回忆的任务。
在这种情况下,诚实者同样也会表现出手势的明显增多。
有一位证人在接受测谎仪测谎之前,对测谎师描述了这样一段案件细节:
测谎师:你最初听到声音,是在哪里听到的?
被测人:在屋子里听到的。当时我正在厨房做饭,就听到外面有声音。
测谎师:你听到什么声音?
被测人:就是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测谎师: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被测人:我就走到窗户前面,看看到底是哪里出的声?
测谎师:你走到窗户前面后,看到了什么?
被测人:我当时就看到院子正中央躺着个人,头冲着那个棋桌的位置躺着。
测谎师:周围还有什么人吗?
被测人:有,应该还有三个人。
测谎师:说一下这三个人各自的位置。
被测人:第一个人站在躺着的那个人的左边,感觉跟躺着的人隔着有一米左右。第二个人正往车棚的方向走着,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走过了躺在地上那个人的位置,还在往前走(右手食指指着正前方)。第三个人站在仓库门口,那间仓库是从左起第二间仓库(双手抱成一个圆弧状,比画这间宿舍的位置),对面一共有五间并排的仓库(双臂张开,比画五间仓库的位置),中间那一间是我们家的仓库(右手食指指着正前方)。第三个人是站在左起第二间仓库的门口,基本上是正对着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右臂伸出,手掌向内,比画二人所处的位置关系)。
……
在这一段陈述之前,被测人始终都没有出现明显的手势。但在这一段陈述的过程中,被测人在描述案发当时自己所见到的景象时,却出现了大量的手势。
但经过之后的正式测谎,结果显示,这名证人的陈述是真实的。
由此可见,在这次陈述中,被测人是通过手势在帮助自己回忆案发当时所看到的景象,而并非因为说了谎话。
依照第二种观点,我们在说谎时会耗费大量精力,从而导致手势减少。
但很多时候,需要耗费我们大量精力的,并不一定就是谎言。
我再举一个例子。
这个案例中,测谎师与被测人的对话如下。
测谎师:这份合同你当时交给了谁?
被测人:我当时交给了我们公司的财务总监。
测谎师:这份合同的内容是什么?
被测人:内容就是我们公司从其他公司购买一批过滤设备。
测谎师:那么,这份合同是谁给你的?
被测人:是我的部门经理。
测谎师:他交给你合同时,怎么跟你说的?
被测人:没有,就说签成了,让我把合同交给财务总监。
测谎师:你把合同交给财务总监后,又接触过这份合同吗?
被测人:我需要回想一下,后面的事情我的记忆有些模糊。
测谎师:好的。
(被测人思索了几秒钟)
被测人:财务总监签完字后,应该是又把合同交给了我。我记得她跟我说,直接把合同交给我们公司的会计就行了。
……
值得注意的是,被测人在陈述过程中,始终伴随丰富的手势动作,但在最后的这段陈述时,被测人所有的手势动作都消失了。
而随后的测谎结果显示,被测人的陈述是真实的,他当时的确又把合同交给了公司会计。
鉴于此,“手势减少”既可能是因为陈述者在说谎,也可能是简单地因为陈述者在努力地回想或分析一些复杂困难的事情而已。
这么看来,无论是“手势增多”,还是“手势减少”,似乎都不能完全准确地说明被测人一定说了假话。
实际上,按照华生行为主义学派的观点,这些身体动作,大多属于外显行为。外显行为虽然易于被观察,但如果要将它们与说谎之间完完全全地画等号,恐怕就要出问题了。
当然,我绝不是说,身体线索对于识别谎言完全没有用处。
我想要表达的是,在很多时候,身体动作线索对于帮助识别谎言确实有用,但并不一定能完全准确地识别谎言。
事实上,在测谎实践中,身体线索确实起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这种作用,更多的是体现在,通过身体线索来帮助测谎师迅速判断被测人的心理状态,及时发现和掌握被测人的情绪情感变化,从而为测谎师更好地利用测谎仪测谎提供线索,指明方向。
关于身体线索在测谎中如何应用,我在后文中还会有论述。
但无论如何,如果仅仅是依靠几个身体线索就来判断被测人所陈述内容的真假,那么测谎就成了伪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