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讲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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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变”的历史解读

《说文解字》:“变,更也。”《小尔雅》:“变,易也。”《白虎通》:“变者,非常也。”变,就是更改、更换的意思。先秦诸子几乎都探讨过事物运动发展的“变易”问题。其中以《周易》为典型,其通篇都在传达着“变”的思想,无论翻到哪一卦,都会看到卦象中那周流不息、运动不止的动态感,即使周行到了状态最差的“否”卦,也有着“否极泰来”的变易性存乎其中。在《论语》中“变易”思想也不少见。这一讲“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是基于国家政治言“变”,后世学者对其理念的解读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种。

(一)发展说

后世学者注解“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有一部分学者既肯定齐国的尚功事业,又推崇鲁国亲亲尚恩之礼,把“齐—鲁—道”之变解读为不断优化统一的进程,本文指称这类观点为“发展说”。

何晏《论语集解》载包咸注:“言齐、鲁有太公、周公之余化也。太公,大贤;周公,圣人。今其政教虽衰,若有明君兴之者,齐可使如鲁,鲁可使如大道行之时也。”这是说齐国有姜太公的政教基础,鲁国有周公的政教基础。齐、鲁两国是最有希望发展成为“有道之邦”的诸侯国,若有明君兴起,“齐可使如鲁,鲁可使如大道行之时”。

韩愈、李翱在《论语笔解》(卷上)载:“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韩曰:‘道谓王道,非大道之谓。’李曰:‘有王道焉,吾从周是也;有霸道焉,正而不谲是也;有师道焉,得天子礼乐,吾舍鲁何适是也。然霸道可以至师道,师道可以至王道,此三者皆以道言也。”在这一段话中,李翱借孔子“齐桓公正而不谲”之语,用“齐”代指霸道、以“得天子礼乐”的“鲁”代表师道、以“周”代指王道。“霸道”“师道”“王道”,三者皆可以“道”言,由此建构了“霸道—师道—王道”递进式发展的三重“道”的境界。

春秋末期,诸侯混战,人民游离困苦。“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齐国独树一帜,“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齐国通商惠工、尊贤尚功,使国家富强、人民安居。由此进入“道”的第一重境界,即“霸道”。

但齐国在推行仁政方面,还差强人意,而鲁国“庶几仁厚近道”。因此,齐国还需要有所调整完善,这样就可以达到鲁国所处的“道”的第二重境界——师道。

鲁国虽然推行仁政,但还没有达到“王道”的程度。因此,也需要有所改变、有所完善,才可以提升到“道”的第三重境界——“王道”。

(二)变革说

还有一部分学者,以当时时局而言,认为齐、鲁两国风俗俱坏,“俗有美恶,治有难易”,如果要达到“道”,都必须做革故鼎新之“变”,但因“坏”的程度不同,施“变”时略有先后缓急之分。这类观点可谓“变革说”。

朱熹(公元1130—1200年)对齐、鲁两国的弊政有过这样的批评:“齐自太公初封,已自做得不大段好。至后桓公、管仲出来,乃大变乱拆坏一番。鲁虽是衰弱不振,元旧底却不大段改换。欲变齐,则须先整理了已坏底了,方始如鲁,方可以整顿起来,这便隔了一重。变鲁,只是扶衰振弱而已。若论鲁,如《左传》所载有许多不好事,只是恰不曾被人拆坏。恰似一间屋,鲁只如旧敝之屋,其规模原在;齐则已经拆坏了。”(《朱子语类》卷三十三)朱熹以房屋为喻,说明鲁国犹旧敝之屋,结构规模还在,而齐国则如拆坏之屋,结构规模都不在了。齐国要政治变革,至少要恢复到鲁国的制度规模。

故而朱熹说:“齐经小白,法度尽坏。今须一变,方可至鲁;又一变,方可至道。鲁却不曾变坏,但典章废坠而已。若得人以修举之,则可以如王道盛时也。”(《朱子语类》卷三十三)“齐自伯政行,其病多。鲁则其事废坠不举耳。齐则先须理会他许多病败了,方可及鲁。鲁则修废举坠而已,便可复周公之道。”(同上)在朱熹看来,鲁典章废坠,却不曾变坏,起用即可,故只需一变而至。至于齐国,则差了两步,故更需一变而再变。

朱熹弟子陈埴(生卒年不详)说:“王道,犹人之元气。齐、鲁之初,均有此元气。只缘中间元气各受些病,齐求速安,不于元气调养,便以乌喙投之,一时却得康强,不知元气已被此坏了。”这是以病为喻说明如果服错药再调理则更费力气,至于医治之法,陈埴则说:“鲁未曾用药,元气却未坏,圣人与调理出,便自浑然本来个人。齐元气已耗于乌喙,医欲治之定须先去了乌喙一段毒,始下得调理方法,到此时方与变鲁相似。”然而“齐鲁俱是圣贤之后,本都是王道,但鲁则中间废坏用着修葺,鲁虽不能修葺,然不曾改易周公法制,仍旧是这骨子。故圣人变鲁一番,便可复王道之旧。齐自威公以来一反为功利之习,把太公遗法一齐变了,虽一时振作却伤动好骨子。设若变齐,须除去许多功利了方还得骨子;重新修葺一番,始可复王道之旧。……故变鲁只用一许多气力,变齐须用两许多气力。”

关于齐、鲁两国,刘宗周(公元1578—1645年)说:“昔太公治齐,曰‘尊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祸’。周公治鲁,曰‘尊贤而亲亲’。太公曰‘后世必弱’。二公开国,规模各异。而逆料后世衰乱因之。太公之齐已须一变方至道,况后世乎。积强而霸,积霸而乱矣。变齐者,一变今日之齐以至鲁,再变而后至于道,盖至道之难也。鲁之弱也滋甚,积衰而坏,亦非一变不能至道,但视齐差易耳。夫子借二国志更化之思,实自证经济下手,次第如此,所变者政耳,而俗因之。”(《论语学案》卷三)齐国的现状是“积霸而乱”;鲁国的现状是“积衰而坏”。要改变现状,而至于“道”,鲁国较齐国要容易。关于鲁国的弊政,刘宗周梳理说:

鲁之坏也,其始于隐、桓之际乎,桓公弑兄自立,春秋第一大变也,后公子遂擅弑立,迄于三家专政,迫昭公于乾侯,君臣灭矣。桓公见弑,庄公即位而不讨贼;昭公见逐,定公即位而不讨贼;父子灭矣。桓夫人姜氏如齐,昭公取吴孟,夫妇灭矣,于是三纲之道尽矣。其君设两观,乘大路;其臣八佾舞于庭,旅太山,歌雍彻;其宰据大都,执国政,盗宝弓,名分僣乱极矣。他如跻僖公而昭穆紊,初税亩而助法废,作丘甲、城中城而武备弛,搜狝之不时而军政坏,烝尝之不经而杞典渎,观鱼筑鹿囿而政事荒,纳郜鼎逐归父而刑赏忒,纪纲法度荡然尽矣,区区周礼在官末矣,国之丧也,何日之有,此圣人所以志变鲁与?

刘宗周列举鲁国诸多弊政,认为鲁国“三纲之道尽矣”“纪纲法度荡然尽矣”“区区周礼在官末矣”,批评不可谓不烈。关于齐国的弊政,刘宗周并未明言,但其政治现状比鲁国更乱、更坏,则可以断言。在刘宗周看来,齐、鲁两国政治都已经坏到非变革不可的地步了。

(三)两端说

还有一部分学者将“齐一变,至于鲁”与“鲁一变,至于道”作为两个并列的语段加以阐释,强调“变”而“至于道”的重要性,对齐鲁两国优劣、进阶,不做比较、说明,留待诠释者去比较优长,这或许是更超脱的一种解法。

如陈祥道(公元1044—1095年)在《论语全解》卷三中说:“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春秋之时,成霸功者莫如齐,秉周礼者莫如鲁,由齐之尚功而变之则至于鲁,由鲁之好礼而变之则至于王道。……犹之百川至海,知有海而不知有百川。四时成岁,知有岁而不知有四时也。”“成霸功”之齐与“秉周礼”之鲁,在这里没有明显的优劣先后,两者好似“百川”之任意两“川”,“四时”之任意两“时”。如果能东到大海,这一条河与那一条河的差别何在呢?既然都是一年的组成部分,春夏秋冬四季中的每一季当然都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如何区别孰轻孰重呢?以齐鲁两国言之,如果齐经鲁能至于道,如果鲁能直接“至于道”,只要达到了“道”的最终目的,其过程与途径的差异终将泯灭。以此观之,则齐之“霸功”与鲁之“好礼”之道应该都是契合孔子本意的。其关键在于“变”,其核心在于如何能“变”而达于“道”。可叹两国均未能“变”而至于道,先王大道遂不复存在。

再如,顾炎武(公元1613—1682年)在《日知录》“变齐变鲁”条目中说:“变鲁而至于道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变齐而至于鲁者,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以字面观,简而言之,说明变鲁,要用“德”“礼”;变齐,要用“政”“刑”。这与鲁国“亲亲尚恩”,齐国“尊贤尚功”的开国之政是一脉相承的。至于变齐变鲁,孰优孰劣、孰强孰弱,顾炎武在文中并没有进一步说明。但是读者从顾炎武这一说法联想到《论语·为政》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孔子认为,用政令来治理百姓,用刑法来整顿百姓,老百姓只求能免于犯罪受惩罚,却没有廉耻之心;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制去同化百姓,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而且有归服之心。因而,以政、刑治国,虽有一定的作用,但也有缺陷;以德、礼治国则比用刑罚要高明得多。所以,若在亭林先生“变齐变鲁”条目的原文之后分别缀上“有耻且格”“民免而无耻”两个语段,亭林先生的意思或可解为“变鲁而至于道者”则“有耻且格”,“变齐而至于鲁者”则“民免而无耻”。这样一来孔子对于变鲁变齐之道则有了明显的好恶。但这种揣测是否契合顾炎武的本意尚不得而知。毕竟,对于齐鲁之变,顾炎武并没有孰褒孰贬的明示。

对“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的解读,在上述主要观点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不同的说法,在这里不再一一赘述。历代而下,学人对于齐、鲁之国政不管如何褒贬评论,如何界定“变”说,都始终向着孔子“道”的目标出发,“变”是为了更加美好,这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