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借口
到了后半夜,床帏前还挂着一盏灯。
霍遇将玉骨膏细细揉抹在她背上,她这丫头真是生了一副玉骨雪肌,半点都碰不得。
卿卿趴在床上,泪眼婆娑,可她将银牙咬碎,也不得上天悲悯。
她吸了把鼻涕,带着鼻音道:“我无事,王爷早些休息。”
“你这般不愿见到本王,本王却巴巴地把你带在身边,为你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我原不该和一个妇人这般计较,可你总是令我恼怒。”
“你是个聪慧的女子,怎么就不懂本王心意呢……我霍遇原也不是什么天生的王侯,若不是遭此变故,哪轮得到我染指你孟三姑娘?你孟三姑娘也是有骨气,宁住消香坊那风月地,也不愿在本王这里求富贵命。”
他特意加重“消香坊”三个字,令卿卿如遭雷击,如巨石砸落,如洪水席卷。
他知道了此次逼他征讨孟束是孟家人所为,又知道了她与消香坊关系密切,那么他还知道多少?
玉骨膏的凉意渗进心头,她实在没了主意。
“我对卿卿的心意一向光明磊落,难道我不是将你当祖宗一样供着?你倒看看,换个旁人朝我冷脸以对,动辄动手,他会是什么下场!向我献媚的女子不在少数,可十多年来还未有人叫我动过心。北邙山惊鸿一瞥,我才知这十多年来原来都是为了等卿卿长大。我对你……总是不忍心的,且别说我未曾动手杀你父兄,就算是我动的手,我若铁了心要你做我女人,那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我霍遇气量小,能纵容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这番话说给大多数女人听,她们都会动容,可卿卿究竟是卿卿,她一副柔肠已被他冻结成冰,再也不会化开。
今夜霍遇着实在她这里积了欲望,可她是那样狠心的小女子,这时他若再伤她,只怕她立即翻脸。
若是在永安府还好,至少那里有她的人在,她负气了还能出走来气他;若在这处负气离开,只怕她会被外头的狼叼走。
霍遇掩住她光洁的背,吹熄床头的灯火,躺在一旁。
他的手覆在卿卿交叠的手背之上,她的手也是绵绵无骨般柔软。
这样脆弱易折的小女儿当初是如何在他箭下活过来的?珲邪山到永安府的千里路程,她又是怎么走过的?
霍遇这夜并未久眠,三更天,又穿了衣服出去。
他一出去就是一个时辰,卿卿一夜假寐,察觉枕边空荡,披了衣服起来,端坐在床上。
霍遇归来时仍是黑天,一回来就看见她盘腿坐在床边,床头的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仿若画中美人。
这些日子,他习惯了她做假书生打扮,眼下的模样,可用妩媚多姿来形容。
也不知在永安府中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真有人赞叹她的容貌,世人隐隐闻见这位深受陛下青睐的新任郡主的美貌。
他怕衣裳上带着的寒气过给她,一进门就脱了外裳。
这时只见她步履稳重,款款而来,替他将衣服叠好。再过片刻,一双柔软小手交握在他腰前,温软的身躯贴上他。
饶是风里来、浪里去,阅尽千帆、采尽群芳的他也怔住了。
“你这是何意?”他语气冷冽。
卿卿依偎着他宽广的背,咬着唇,那里破了皮才道:“王爷去何处了?”
“怎的,担忧本王去害人?”
他在女人一事上向来没什么定力,从来不肯委屈自己,现下温香软玉送上门来,不死在温柔乡里不算英雄。
他走了一个时辰,卿卿却想了一个晚上。
若他已经知道了二哥的存在,若他此战功成,回去之后,永安府之局势必定再变,他要秋后算账,消香坊和谢家都逃不过,她也逃不过。
她终究没什么硬骨头,便先跟他虚与委蛇一阵子,他回不去最好,他若回去了,看在她温顺的分上,也许不会追究什么。
她切身体会了这个男人的无情,此前二哥便已经分析过,如今秦家有新兴的势头,为诸方势力所追逐,霍遇若想坐稳军部,离不得稳定的军需供应,薛时安有粮有马有钱,霍遇还不会傻到与他为敌。
若霍遇有意和秦家交好,卿卿知道自己是横在其中的结。
霍遇做不出为美人弃大业的事来,到了那日,只能是牺牲她了。
她不想再受利箭之痛,不想再受任何身体上的折磨。她也不知道怎么令他信任,怎么示好,就当他是久久未归的父亲兄长般撒娇卖痴。
这一瞬,仿佛这个宽阔又温暖的背真的是父亲的。
“我独自一人……有些怕。”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是不成立的,霍遇也不会信。她可以一个人拖着野猪下山,可以下蛇窝,可以和孟九单独待在荒野茅舍中。
当年那个不足八岁的小小亡国女带着一个婴儿爬过瑞安城的尸山血海,平安活到今日,本身已经不可思议了。可她的语气又是那样真挚,还带着哭腔,仿佛真是谁家受了伤的小女儿。
卿卿想着这话是对父亲说的,眼泪便止不住流出来,全都流在了他的背上。若父亲在,怎么舍得让她被人掳掠毒哑,被人掐得满身疼痛?
她曾经也做过高门贵女,他们孟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她的父亲是大司马,是丞相大人,接受着朝野内外的叩拜,就算是天子也不敢动他们孟家半分。
他霍遇,又凭什么?
“王爷不要丢下我。”
霍遇哪还受得了她这番娇嗔,当即单手扛了人往床榻走去,可等他要再靠近一点时,意外受阻。
“不是前两天才来过癸水?”
“我……我怕你乱来,找的借口……”
他真是小瞧了她!
霍遇一拳砸在枕边,抒发怒气。卿卿吓得偏过脑袋,好在并没有其他过分的动静。
霍遇翻身躺在床上,这样一来,床上就有些拥挤了。
“既然要向本王表示你的忠心,总得拿出点诚意……”
孟九的犬吠声带来黎明,卿卿漱了几十遍口,从外头回到床榻上时仍是哭丧着脸。
霍遇突然想起那日占了许府,许家婆娘哭哭啼啼跪下求他放过她女儿。
许府的二小姐今年二八芳华,尚未许配人家。
深闺女儿也不过稍有姿色,还入不了他的眼,那小女儿也是躲在母亲的身后,哭得梨花带雨。
他很快就忘了那许家小女,只是刚刚此事闪过心头。
“卿卿多大了?”
卿卿上床后就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也没听他说些什么。
她从被窝里冒出个脑袋尖:“王爷问我什么?”
“你的岁数。”
“王爷从前就问过两遍了,前天刚过的生辰,我是景召元年生,王爷您自己算。”
他的胞姐,霍煊十六岁那年是草原上最美丽的风景,也是最令人敬畏的时候。十几个孩子中父亲最宠的只有霍煊一个,她性子那样烈,看谁不满便一鞭子挥下去,可没谁敢和她问责,不论她犯多大错,父亲都不会让她受委屈。
“既然你肯跟我,就唤我声七郎。”
那等低贱事也做了,一声“七郎”卿卿很快就叫出口。
他闻此言,心情大悦,搂了卿卿入怀,开朗道:“当年我初出茅庐,念的都是你孟家人写的随军典法,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卿卿亲亲如斯。”
卿卿暗道,当年他也不过是父兄饭后谈话间出现的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她无意间听过他的名字也是立马就忘,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落到他手上。
人生半百年,可见什么事都能发生。
霍遇失踪的三天里,共办成两件大事,一是改了巴蜀王墓入口处的机关,二是将一批流民赶往豹子林,拖延了太子入蜀都的时间。
他将自己身上的文身拓下来,揉了一番又烧了一角,再脚踩两下灭了火,找了个许府小厮叫他装作是无意捡到这图再献给赫连昌。
乌兰江流经之地,鱼米丰沛,是他们这些以游牧为生的民族的向往之地。
孟束携刘沆南下时更给这地方带来了许多人口,包括许多前朝名士大儒,皆举族迁往乌兰江南岸。
大邺的皇帝想要坐稳江山,以正统之名开创基业,必得先得民心,而欲得民心,需先得士族支持。
霍遇不愿打这场仗,因为他有信心能耗到西南自供不足时自行灭亡,皇帝急着打这场仗,是想在有生之年名正言顺坐拥河山。
政治和军事的矛盾自古以来就有,霍遇虽不想打,但既上沙场,就只有一个目标:胜。
秦岭和乌兰江天险为西南一带提供天然屏障,前祁就算是国力最盛时期也没能完全统治西南,传闻那张兵阵图中记载了详细的西南地势,何处流水、何处峻崖、何处瘴林,何处该守、何处可攻,这些一一详细记录,甚至针对地势应如何进行排兵布阵的策略都有记载,可谓是兵家宝藏。
霍遇对这图的兴致却并不高,他更乐意看各方豪杰为争一幅谁也没见过的军事图而纷争不止。
赫连昌若得到开墓的钥匙,不会按兵不动。
打仗最紧要是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宁得孤单兵,不求二心将。但显然,赫连昌是想他去前线送死,自己坐享其成。
赫连昌是此战的最高统帅,只有先干掉他,霍遇才能安心率兵。
至于那图,战后再取不迟。
霍遇的计划并不瞒着卿卿,卿卿从没听过这样大胆的想法,对他一时间又怕又有几分敬意。
兵不厌诈,小人长寿。
她不解的是霍遇为何不先去寻图。
霍遇自然不会直接说是怕他们孟家人使诈:“就算现在得了图,研究起来也得两三个月,再加之分配适合的兵种去实地攻守,怎么也得半年。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乌兰江流经之地鱼米丰沛,军粮自给自足,我们可耗不起。”
“这道理也不难,大司马就不懂吗?”
“我们大邺自古便是游牧民族,游牧民族打仗,铁蹄所到之处便是安身之处,粮食女人应有尽有,从没愁过军饷,但在中原打仗不同,肥沃的土地可养一方人,粮食自给自足,可养强军,赫连昌没怎么和中原人打过,不知道中原打持久战的根本是粮饷和军队组织。”
霍遇打仗的道理都是在一次次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而此番隔着乌兰江,水战是他们最不熟悉的,若被敌方引入江侧,只怕会被杀个片甲不留。
霍遇始料不及的是,作为前锋的霍胤部队在怀霞坡遇了埋伏,全军覆没,霍胤被巨石砸中双腿,被几个亲信抬到最近的乐陵镇避难。
霍遇大怒,举剑直劈了眼前桌案。
霍骋道:“江汉王手下的徐总兵说江汉王是收到了王爷的军函从而从南道转移,这才遇了埋伏。”
“哼!老子什么时候写过那东西了!”
军令往来皆有帅印为证,霍胤收到霍遇的军函加之帅印,自然不会怀疑。
笔迹能模仿,帅印虽做伪不得,却能被偷用。
屋里的人将目光全都移到卿卿的身上。
卿卿在北邙山时就偷过霍遇的印章,霍遇也想到了这点。
她是他枕边人,熟悉他的字迹,要偷他的帅印也易如反掌,更重要的是,她有害他之心。
霍遇手中利剑架到卿卿的脖子上,她稍稍移动,利刃就会割破她的脖子,故不敢轻举妄动。
待那剑稳了,她冷笑一声:“王爷若是不信我,将我送回永安府便是。若此事真是我所为,那么王爷就是罪魁祸首。”
她绕过剑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手下只觉得他对一个女人太过放纵。
霍遇摆手:“霍骋留下收拾,你们几个去调动手下士兵,汲冉、冯康前往乐陵镇和江汉王会合,霍骋与我前往隆夏镇,连夜动身。”
霍骋留下后,不解霍遇作为:“王爷为何要带个女人在身边?”
他由霍遇一手带大,和霍遇最亲近,说话也最耿直。
霍遇张口骂道:“是我把你这小子护得太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蠢。”
霍骋平白无故遭了他的骂,不敢多言,埋头将他劈开的几案周围散落的竹简书籍先捡起来,再去捡其他的物件。
“她知道巴蜀王墓的机关,是一把活钥匙,孟束对那图觊觎已久,唯有孟尚女儿在才有可能诱他过江。”
“若孟束不过江呢?”
“那也得想法子让他自己打过来。”
霍骋咬牙:“王爷一定要杀了孟束。”
霍遇拍拍他的肩:“狼崽子,自己的仇自己报,本王只管打仗。”
卿卿负气回到房里,一起身就撞上一个黑压压的身体,她大眼瞪着他:“王爷若不信我,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这人儿发火时也是娇滴滴的模样,看得霍遇心中郁气平缓了一些。
他双臂直接抱在她腰间,将她往里屋推搡:“我知道不是你,帅印我与赫连昌各执一块,太子底下多的是擅书法的文人,他们要伪造一份我下的军令易如反掌。”
“你……知道,为何还要冤枉我?”
“此时当一致抗敌,我不能叫部下将愤怒对准内部人,乱了军心军纪。”
她这时应当做出个委屈样子,可是太难了,因为她实在是太生气了。
她做过的事可以大大方方承认,可没做过,又凭什么受冤枉?!
“真是没有一个能省心的。”他丢下一句,直接将她按在了衣柜之上,吮上香唇。
卿卿愤恨地踩了他一脚,骂道:“你能不能不要只想着这些?!”
“卿卿美得有些过分,若丑上个一二分,兴许我能想想别的。”
“你放开我,该去给孟九喂食了。”
“陪我一阵……孟九饿了自己会寻食,一只狗而已,却叫我这般嫉妒,卿卿何时也手把手给我喂食?”
他全身重量压在卿卿身上,气息洒落在卿卿的颈窝里,闹得她痒痒:“你和孟九比什么,快些放开我,门还没关,给别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是不像话……原本打算一回去就向父皇要了你,可现在十四叔遇险,我也没那个脸向父皇开口了。卿卿,若十四叔的腿没了,往后谁替我做前锋,谁替我扫路障?”
他的声音流露着疲惫,让卿卿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衣柜的花纹硌得她后背疼,可她这时并不好推开他。
“江汉王虽然遭遇不测,可仗还要打……”
他半晌无声,像是趴在卿卿身上睡着了,卿卿叹口气:“我是不是很不会安慰人……”
“卿卿在这里,已经是安慰了。”他顿了一下,又说,“赫连昌害了十四叔,我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我害死你父兄,你不恨我吗?”
“那你一定要将赫连昌抽筋扒皮了,至于我……我是拿你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卿卿藏在棉衣中的酒,我喝了。”
“只是太后念叨了几句……我不忍她老人家伤心,你就不怕我下毒吗?”
“你父兄在天有灵,也不愿你用这种龌龊的法子报仇。”
卿卿无声感慨,到头来,霍遇竟然是最了解她父兄的人。
卿卿这才明白为何二哥有信心他一定能打败孟束,单单在识人这一点上,孟束远不如他。
霍遇双手包覆着她的腰,头抵着她的肩,姿态甚是亲昵。
卿卿不自在地抱住了他。
夜里突然行军,对霍遇的士兵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纵使在战闲时,他也不会中断夜间的突发性操练,提高士兵的敏锐性。
卿卿帮着霍遇收拾细软,发现他一个当王爷的在行军期间除了两身盔甲,统共就三身衣服,颜色还极为一致,极容易混淆。
他平日里生活奢侈,从军时却也节俭,不愧是军营里混大的,军纪严明,堪称楷模。
卿卿收了要逃的心,安安分分待在军营里,平日里给霍遇洗衣铺床的事就都落在了她头上。
行军艰苦,但没人会将就她是女儿身,她也不肯被人低看,一路骑马努力跟着进度,没落下行程。
夜潜隆夏镇,霍遇走了最隐秘的山路,密林中时有野兽哀号,吓坏了孟九。卿卿牵着孟九,一路安慰。
霍骋走在最前端领路,霍遇领着卿卿走在队伍中间,见到发着抖的孟九,恨铁不成钢,道:“真该把你丢进狼窝里,没出息的狗崽子。”
孟九拥有异常敏锐的感官,嗅到无处不在的危险,所以害怕。士兵也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突然蹦出一群恶狼或山匪。
霍遇在马背上瞅着一旁的卿卿,她倒是泰然自若,他笑道:“你不怕被狼叼走吗?”
卿卿心想,自己已经在狼爪之下了。
“不怕,以前在北邙山用火把对抗过恶狼。”
她那时是奴隶身份,奴隶哪还分什么男女,遇到危险就该挡在最前面。
那时她十一岁,北邙山恶狼成患,每户奴隶都要出一个人去对抗夜袭的恶狼,哪管什么男女老少,年纪小的就直接去当诱饵。她和霍珏是一户,只能她去。
“这儿不是北邙山了,不管是豺狼虎豹还是山匪逆贼,你只管躲在爷后面。”
卿卿道:“那可一言为定了,到时候我只顾着跑。”
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和霍煊十足像,霍遇还记得小时候霍煊带他去捉狼崽子,每次都是她抱着狼崽子先跑,留下他对付母狼。
到了后半夜的下山路上,霍遇将卿卿卷上马背,把孟九交给霍骋。
“你闭眼睡上一阵。”
卿卿原本还强撑着眼皮,但在马背上颠来颠去,又有霍遇温暖的貂裘裹着,一个不注意就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行到了河边,士兵们在河边洗漱,刺骨的凉意驱散了困倦,紧接着又是高强度的密林潜伏。
卿卿虽对行军没有经验,但她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山路密林是行军中最忌讳的路线。邺人南下争得中原江山的几场大战都是占尽了平川地势,可依照霍遇手下兵团对密林行军的熟练度来说,完全不像草原上的骑兵。
抵达隆夏镇一路有惊无险,隆夏镇原本也不是什么人丁兴旺的镇子,但占山为屏,是战略埋伏的上佳选择。
因开始打仗,村民已提前逃难去了乌兰江对岸,隆夏镇所剩人家无几。
这些人家提早准备好了家中储粮上交官兵。
属下拉着村民上缴的粮车来请霍遇定夺,他沉思了一阵,道:“集合村民。”
统共不足十户人家,集合起来也方便。
霍遇身着一袭简单的黑色布衣长衫,但气度不凡。那些村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凑在一处窸窸窣窣地议论着,等霍遇一从屋里出来,瞬间鸦雀无声,没人敢言。
他声音虽未高扬,但底气十足:“今日我大邺玄甲是为绞杀窃贼孟束而来,不为征占土地,不为劫掠银钱。诸位肯为我大邺玄甲献上粮饷,是为我大邺安定做出贡献。但凡家中出粮者,皆可举家北迁,落户永安,世世代代为我大邺良民!”
能得到北方户籍,是深山百姓祖宗八代不敢做的梦。
村民们欢呼雀跃,可又有理智之人道:“永安有人头税,我们世代种地,哪交得起这钱!”
霍遇道:“今日我霍遇允诺诸位,只要家中供粮或是供人力的,皆记军功,在永安府免三年人头赋税,并可分得宅田,田地赋税减半。”
这简直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村名们哪有不接的道理?
百姓叩谢,高呼晋王之名。
霍遇解决了村民的事,回屋去找卿卿。她离开许府时卷了一床被褥,用了半天时间铺好床褥、打扫了房屋,用纸糊上屋子里一张破败的桌子,摆上纸墨和几卷行军丛书,又摘了枝木芙蓉插在床头,霍遇险些以为走错了地方。
霍遇入屋时,她弯腰扫地,每个角落都不肯放过,像是要在一天内把这房子给翻新一遍。
霍遇从后面捞起她的腰,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
“为郎此前有所不知,卿卿竟然如此贤惠。”
她挣了两下没能挣开,骂道:“谁说你是我郎君了,真不害臊。”
这话也只有她能骂,她敢骂。
“还不是吗?倒不如你我今夜就拜堂成亲,白日里你做的这些就当给我们布置婚房。”
“我是孟家嫡女,从前就算是皇帝要给我和太子定娃娃亲,我父亲都不愿意,我怎能委屈自己去你府上做个妾?”
“原来卿卿想做王妃,我这就拟休书给谢家。”
“你疯了不成?朝上都以为王妃病重呢,你现在写休书,岂不成薄情寡性之人,又得叫人诟病。”
“你们女人的肠子怎么这么多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卿卿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嫁的意思。
“不知你给多少女人许过嫡妻的位置,让多少女人叫你七郎,你晋王妃的位置被人坐烂了,只怕你名字也早被人给叫烂了。”
霍遇冷下脸:“你叫别人跟我说这话试试,看我不抽烂他的嘴。”
“不是哑巴的都会说。”
霍遇扭过她脑袋冲卿卿唇上咬噬过去,她下意识就去扯他的头发,使劲之前克制住了自己,改为用五指梳过他的头发,双手环住他脖子。
霍遇又高又大,她这样就直接双脚离地,挂在了他身上。
午后的暖意催生困意,士兵在村里落了脚,也纷纷去补觉了,霍遇在狭窄的木床上包围住卿卿,将她的头发全都捋到一侧,手指时轻时重地滑过她后颈上的蝴蝶印。
“为何跟我置气?”
“谁和你置气了?”
“那怎么跟火炮筒一样?”
他指腹上的老茧磨得卿卿一阵疼一阵痒,她向后伸腿去踹他的膝:“你不要再弄我了。”
卿卿负气不再吭声,霍遇在困意下也睡了一阵,这木床可不容他辗转反侧,他一个翻身就得掉下床,因此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卿卿。
卿卿忍住了把他踹下去的冲动,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钻出他双臂的桎梏,得以喘息。
只是她还没享受太久轻松的呼吸,霍遇蓦地睁眼:“卿卿的心思真是比皇帝的还难猜。”
“你若能给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我就告诉你。”
她这番无理取闹的劲儿取悦了霍遇:“不就是摘月亮,有什么难?要太阳都能给你。”
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狂人。
“我爹跟我说过,月亮是摘不下来的,月亮只有在天上的时候才是月亮。人间有那么多漂亮的花灯,把月亮带到人间来,月亮反而还不如那些花灯漂亮。”
她声音渐小,暗自抹了把泪。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这里的村民那么好,当年却要屠了瑞安城。”
霍遇答不上来了。
道理其实很简单,当年是要杀异己树威,如今则是要吸引人口,笼络人心。
可他竟在她面前说不出这些话来。
“我爹要是知道我和你睡了一张床,他一定不愿认我这个女儿。我们孟家不知出了多少才女烈女,祖上百代累积的声名都叫我毁光了。”
她声声带着委屈,霍遇听后心生出焦躁来,揽了她的腰肢在她耳旁道:“孟家不要你,爷要你。你是爷的人,爷管你到底。”
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压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瑞安城的尸山,北邙山的血海,这些都是她真真实实经历过的,怎么能说忘就忘?
而她正躺在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身边。
霍遇的手伸到她底下,却被她烦躁地打掉。
霍遇嗤笑,强行去扒卿卿的衫子,却抹到了她脸上冰冷的眼泪。
“又偷着哭什么?成天哭哭哭,你还会不会做别的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整个大祁没一个能和你抗衡的,我却妄想着报仇,是不是很自不量力?”
她哭起来的样子真是又倔又惹人怜,令霍遇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憋不住眼泪又不想被别人小瞧。
他扳过卿卿身体,拇指擦拭掉她脸上的一道道泪痕,强迫自己用温柔的语气哄她:“你刺过爷一刀,又差些子毁了爷的子孙根,谁有卿卿厉害?”
卿卿用手背捂住眼,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
霍遇又哄了大半天,她眼泪停了,院子里也开始放饭了。
霍骋打了头野猪,剃毛扒皮除内脏,炖了一大锅肉汤分给士兵,又把里脊和五花挑出来分别用来炙烤和做成红烧肉给霍遇端过去。
霍遇平时嘴挑,要说霍骋跟他这么些年,最拿得出手的竟然是厨艺。
霍遇把第一口留给了卿卿,卿卿尝过,出奇美味。
霍骋见自己给王爷做的菜被卿卿尝了,脸色很难看。
卿卿这时极有眼力见,瞧见霍骋黑着脸,把快要夹到碗里的烤肉夹放到霍遇碗里:“有些荤腥,我还是去吃些清淡的。”
“可得吃胖一点,这小脸都没原来喜庆了。”
他说着,还去捏卿卿脸上的嫩肉。
她的皮肤真是和豆腐一样软、一样滑、一样嫩。
卿卿打开他的手:“王爷自重。”
“既然不想吃荤的,本王给你露一手。霍骋,去灶房烧火。”
他撸起衣袖,气势汹汹,卿卿见他这阵势,简直是要去烧厨房。
她扯一扯霍遇的衣袖:“君子远庖厨,王爷,我喝汤就可以了。”
她心里还是想吃红烧肉的,霍骋用的香料都是从王府里带来的,民间极为罕见,腌制出来的肉香味四溢,哪是索然无味的肉汤能比的?
就这样想着,她又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给霍遇:“王爷快些吃完,凉了就不好吃了。”
“爷吃不了这么多,既然你不愿吃,就让孟九和本王同食。”
这些肉哪够孟九吃!
卿卿看了眼霍骋,见他正埋头和其他士兵吃饭,跟霍遇道:“那我只吃小块的。”
一顿饭下来,卿卿肚皮都快被撑破,霍遇似乎是把她当猪喂了。她靠在孟九身上揉着肚子,心想若顿顿都这么吃下去,只怕很快就要把孟九给压死了。
霍遇在不远处练兵,他朝村落的方向望去,就见卿卿和孟九一人一狗躺在一张草席上,她时不时和孟九说些什么,孟九竟然还会回应。
真是人不如狗。
霍骋跑过来在他的耳边道:“刚抓到了刘建藩的探子。”
刘建藩是前祁皇室一个庶出的王爷,治军倒有一手,孟束也是看中他这点才在南下之时邀他一起,并许他复国之后给他大司马的职位。
“你留在山上,寅时火攻,再挑一千个脚力好的,随本王进城活捉刘建藩。”
“是。”
奇袭是霍遇的惯用手法,不讲究什么排兵布阵,只讲究稳准狠。
这一路他们杀光了刘建藩派来的探子,倘若这些探子无法及时传去情报,刘建藩一定会发觉情况不妙而加强戒备。
因为后面还有苦战,保存实力是最重要的。而且刘建藩是太子点名要留的人,霍遇不想在他身上耗费太多兵力。
突袭在常人眼里像一场赌博,赢的概率和败的概率对半,一念之间结局都能发生转变。可霍遇却擅用这招,从没尝过输的滋味。
卿卿知道他要去搞夜袭,不由得捏了把汗,倒不是怕他输或受伤,可他死了,自己又不知会落在谁的手里。
霍遇是她此时最坏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霍遇换上夜袭的甲衣,他们的甲衣都是特制的,护甲穿在里面,外头是灰色罩衫,能极好地隐藏在黑夜中。
他穿好甲衣,用灰色发带束起发,卿卿盯着他发愣,不防他抱起她一通乱吻,她在胡乱中一个巴掌拍过去,他才松开,挑眉道:“下次看爷不剁了你的爪子。”
他警告过许多次,卿卿也打过他许多次,可也没见他真把她怎么着。
“你的胡子扎得我疼。”她的声音有些许委屈。
打仗时还哪管胡子,他可不是江南那些弱鸡,半根毛都不长。
他胡子生得茂密,卿卿瞧着再长一些就能当野人了。不止霍遇,跟着他的少有胡须干净的,邺人来自草原,本来就体格高大,胡子茂密,活像一只只大野熊。
就说那霍骋,不比卿卿大几岁,看上去都能给卿卿做爹了。
“物成乃秀,人成而须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擅自剥削?”
“可扎得我疼。”
“如此说来,你是嫌这胡子碍着亲嘴儿了是不?回来就刮,卿卿喜欢,爷每天都剃须。”
他故意曲解卿卿的意思,她闭口不再理他。
又是一场鏖战,霍遇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不舍地捏了把卿卿的脸蛋,嘱咐她:“和孟九等着爷,想吃肉了就叫霍骋去打只野猪来。”
“你快些走吧,别耽搁了时辰。”她不耐烦地催促。
霍遇便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都走到了门槛处,卿卿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活着回来,我不想落到别人手上。”
孟九一声长嚎送走霍遇和他的一千精兵,霍骋带领弓箭手整装出发。
隆夏镇在山谷中,一山之隔,隔住外界硝烟。
天亮了,卿卿去村旁的小河旁打了桶水,一部分烧开用来洗漱,一部分浇灌生锈的青铜瓶中插着的木芙蓉。
风筝离了线越飞越远,草木却只有连根时才能越长越旺盛。
卿卿扔了空枝,并没有折枝新的。
她掬了把凉水扑在自己脸上,嘴角讽笑。从前这句“平安归来”她只说给父兄,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跟仇人说这句话,可见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霍骋带领弓箭手在半山的高地上用火弓射向刘建藩军营的地方,霍遇发来信号,示意一切按计划进行,他片刻不敢耽搁又回了村里。
攻固然重要,但后方的防守决定了兵力供应,霍遇自己常干端人老巢的事,所以自己军队里的防守一刻不敢松懈。
霍骋带的兵和他为人反差极大,他做晋王的时候目无法纪,荒淫无道,可他带兵却军纪严明,组织有方,个个铁骨铮铮。
霍遇在山下攻城,守营的士兵分为不同组别,轮番休息,一个时辰轮班一次,不同组别轮班时辰不同。
即便是轮班的时候,也不见有士兵偷懒,时刻保持着十二分警惕。
第二天午时已过,却不见任何动静,卿卿等得有些焦急,便想去问问霍骋近况。
霍骋正给新兵训话,她只想避到一旁问问山下情况,霍骋却当着士兵的面讽刺:“你巴不得王爷回不来呢?”
卿卿顾及其他士兵,起先还耐着性子解释:“哪有搞突袭搞了快一天的……”
“王爷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蛇蝎心肠的婆娘来管。”
霍遇不在,霍骋什么话都敢说。
“霍总兵,我是被你们王爷弄到这深山里的,我的安危在他手上,我为何管不得他的安危?”
“郡主怕是忘了是谁把王爷逼上战场的!如果不是你逼王爷文身,王爷怎么会被派到这里来?大司马一开始就埋好了杀机,王爷进也是敌,退也是敌。你最好祈祷王爷平安无事,否则我们玄铁骑五万精锐饶不了你。”
卿卿在心里翻个白眼,这些人和霍遇待久了,已经黑白不分了。
她瞪了霍骋一眼,牵着孟九:“咱们走。”
霍骋说得没错,孟峦本来的计划就是先用霍遇杀孟束,然后让赫连昌黄雀在后,解决掉霍遇。
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霍遇死,只是他太狡诈,拿她安危做要挟,她才不得不盼着他活。
霍骋尖锐的话语像一把刀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越想越气,一怒之下把手边木盆里霍遇待洗的衣服连盆扔远,眼不见为净。
孟九嗷呜一声,嗒嗒地跑过去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叼起来,叼回盆里,可那盆子它叼不动,于是乖巧地坐在一旁冲卿卿汪汪叫着。
卿卿本不想搭理孟九,可它的眼睛黑黢黢、水汪汪的,叫她不忍。
她起身过去端起地上的木盆,骂道:“你这么大只,怎么连个盆都端不了?”
孟九开心地跑到远处,卿卿在后头端着盆子喊:“傻狗,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