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哲学的精神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前苏格拉底的存在论哲学家

存在论是除自然哲学之外前苏格拉底哲学的另一传统。自然哲学以自然的主题开始,启动了希腊哲学运思的方式。存在论则开启了希腊哲学理性主义的另一种类型。如果说希腊自然哲学是从自然迂回到自然赖以存在的前提(即所谓的本原),那么存在论哲学家则以存在为前提,探究自然的基础。存在既不是自然万物,也不是自然万物的要素。存在论哲学家认为自然万物不是始于自然,不过是从自然的可描述性呈现自然。如果自然不能够呈现,也就意味着自然并不存在。当我们说自然“存在”时,自然已经不再是“它自身”,因为此刻的“自然”是呈现为语言中的“自然”。语言的“自然”是对“自然”的描述,也就已经呈现成为“存在”。也就是说,只有某个事物能够被呈现时,它才存在。自然的存在就是它的呈现,就是对它的表达式。如果某事物不能够被表达,也就是说如果某事物不能够被言说,那它就不能被感知到和思想到,不能感知和思想的不可能存在。或许有人会反驳说,人们不是经常在谈论不存在的事物吗?例如许多小说人物,如孙悟空就不存在,然而“孙悟空”并非完全不“存在”。“孙悟空”的“猴子属性”是“存在”的,他的许多属“人性”的东西例如思考、“功夫”和情感也都存在。虽然与“孙悟空”完全相同的人物和动物不存在,然而他的属性却“存在”。如果没有那些“存在的”属性,“孙悟空就不可能存在”。完全的“非存在”不可言说,甚至都不能够使用“非存在”的语词,因为一“说”,它就存在了。可见万事万物并非基本,自然要素也不基本,“存在”才最基本和始初。

可见,存在论哲学的思考方式相当不同,它是一种不同于自然哲学的思考方式。爱利亚学派是存在论哲学的代表,或许还有爱菲索的晦涩哲人赫拉克利特。爱菲索的赫拉克利特名显后世,从尼采到马克思都对他赞誉有加,历代学者也对他特别眷顾。他出身爱菲索的贵族,却离群索居于狩猎女神阿耳忒弥的神庙;他厌恶与政治家为伍,遂与孩子游戏并深悟生命的哲理。他在希腊哲学家中如此特别,对其所思所想的研究也甚少定见。如果我们不把赫拉克利特所谓的“火”的本原思想看得过重,即不把它看作自然哲学的模式,那么我们会发现一个更有意思的赫拉克利特,一个作为存在论思想家的赫拉克利特,虽然自称为存在论哲学的爱利亚学派针对赫拉克利特提出许多批评。把赫拉克利特称为存在论哲学家当然有争议,严格说唯有爱利亚学派才是存在论哲学家。从游吟诗人塞诺芬尼到巴门尼德再到公元前五世纪的芝诺和麦梭里,爱利亚学派对存在的深入讨论成为柏拉图和西方思想最重要的主题。

显然,赫拉克利特和爱利亚学派都不是自然哲学家。他们使用各自的术语表达他们的哲学观点,对哲学的理解也不同于自然哲学家,后者把哲学理解为知识的科学,赫拉克利特和爱利亚学派则认为哲学是智慧的学问,不是关于某个事物或者宇宙的知识。赫拉克利特说:“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否则它已经使赫西阿德、毕泰戈拉以及塞诺芬尼和赫卡泰智慧了。”“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智慧认识那驾驭一切的一,思想在理解那一切的一时才接近智慧。思想并不只是思考,更不等同于思虑。人们通常所谓的思想,其实是思考这个语词的误用。而所谓的思考,是与某个事物或者某个具体问题紧密相连,与经验活动休戚相关。存在论哲学则提出了另一种看法,即存在一种思想,它是对思考的直接把握,而不是对思考的具体对象的把握;它最终所要获得的也是思考本身,以思考本身为目的,而不是以思考对象为目的。例如当一个人思考求知的目的是求职时,他就不是以读书本身为目的。如果求知本身是目的,它是指读书及其思考带来的乐趣,充分享受读书就是读书的目的,求知的目的不在求知之外,不在求知之外的其他功利考虑,实用性对象不是求知这个活动本身所包含的。

存在论哲学由此以为哲学探求存在。紧随这个观点,柏拉图指出哲学始于疑惑,而亚里士多德也认为求知始于惊奇,消除无知。人们求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消除无知。存在论哲学强调人们可能透过自我的探索发现自己拥有消除无知的能力,其他动物则不可能有这种能力。希腊人为此惊奇不已。求知既来自人们被无知包围下的发现的惊奇感,也因为人们因着求知所导致的惊奇得以发现其自身的存在。人们发现透过求知安享其自身的确定性,找到自身的存在,感知自身的真实。这样的求知是为求知而求知,是为知识而知识。在人们获得某种知识时,却发现他们超出了自身,发现了那种现实和现象限制之外的自由力量,人们在超出无知的限制后发现知识缔造自由。

存在论哲学开始了这种有别于自然哲学的知识探索。它不以自然的探索为问题的起点,也不以自然知识的探索为问题的终点。他们的问题来自知识本身。他们发现有关存在的知识并非从自然的归纳和探索中展开,有关存在的问题意识最初也不是来自自然的奥秘。存在有其自身的奥秘,它是其他知识奥秘的基础。所谓的知识都是关于其存在的知识,而不可能是与其自身存在无关的知识。存在的知识不是始于经验,却是经验得以成立的基础。存在论的哲学思想成为柏拉图之后两千年西方思想的根基,以至于现代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西方思想的命运就维系于存在的研究。

一 赫拉克利特:逻各斯

赫拉克利特活动在公元前五世纪,常被称为爱菲索的晦涩哲人。他对现代哲学影响深远,远过于他对古代希腊哲学的影响。黑格尔、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那里发现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完美的古典形式,尼采和海德格尔则在他那里找到古典思想家的生存论探索。然而希腊思想家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希腊化时期的伊壁鸠鲁和怀疑派以及中世纪早期的思想家却很少把赫拉克利特看作是处在希腊哲学剧场的中心人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说赫拉克利特是现代精神的先知,却很少为希腊哲学家所理解,这也可能是他被称为晦涩的哲人的原因。他的独特性除了表现为以一种隐喻的方式说话外,还表现在他的哲学问题意识或者说他有关人的精神意识的洞见,这些都与希腊思想家相差甚远。古希腊哲学家注意到赫拉克利特强调运动和变化,把流变视为正面的价值。这确实是反希腊之道而为,因为希腊哲学注重静止和形式。巴门尼德也从这个方面批评赫拉克利特。从对赫拉克利特的批评中,巴门尼德把存在的观念作为哲学的责任。巴门尼德可能没有意识到赫拉克利特正是从他的对立面开通存在的道路,即从生存经验的敞开把握与人们真实情绪(体现为流变的河流)相关的存在。赫拉克利特所推崇的通往存在的思想路径为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所理解,这使得赫拉克利特成了某种现代精神的古代神谕,“女巫用狂言诞语的嘴说出了一些严肃的、质朴无华的话语,她的声音响彻千古。因为神通过她来说话”。

希腊哲学的研究者会困惑于描述赫拉克利特哲学的角度,因为这是一个难题。尽管赫拉克利特哲学可以透过几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进行表达。逻各斯、对立统一、流变、火和循环的时间观念等频频出现,然而内蕴于其中的观念脉络到底是什么,又表现了怎样的哲学旨趣?从某个角度来说,赫拉克利特哲学涌动着精神的战栗,为古代希腊哲学所仅见,因为希腊哲学无论是自然哲学还是以后的雅典哲学都以静止为智慧的特性,哲学智慧是要企近静谧的特质,赫拉克利特却在表达一种动感的、不息的精神力量,他称之为逻各斯或者大道。“这道虽然万古长存,可是人们在听到它之前,以及刚刚听到它的时候,却对它理解不了。一切都遵循着这个道,然而人们试图像我告诉他们的那样,对某些言语和行为按本性一一加以分析,说出它们与道的关系时,却立刻显得毫无经验。另外还有些人则完全不知道自己醒时所做的事情,就像忘了梦中所做的事情一样。”人们似乎熟悉大道,但在用经验把握大道时却发现他们又是如此陌生,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既在场又不在。那大道或者说逻各斯就是话语,而话语乃是聆听的艺术。赫拉克利特把哲学的智慧视为一种聆听之道,人们似乎听到了却又在理解之外,与那主宰我们生活的原理格格不入。正因为如此,大道与那些以为听到的人之间的关系是“在场如不在”。逻各斯或者大道将它自己隐藏起来,而人们对神圣的东西大都不能理解,“因为我们不相信它”。

赫拉克利特把其他希腊哲学家以为自明的智慧揭示为一种吊诡的存在。希腊哲学家们深信知识是通往存在的道路,自然哲学家如此,巴门尼德、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些存在论哲学家也是如此。赫拉克利特却认为存在并非能够为博学的人所把握,他批评荷马和赫西俄德,说他们其实不能够真正理解大道,批评人们即使听到了却并不理解。大道并不为知识所能够把握,这就超出了希腊哲学的常规或者说基本信念,“最智慧的人同神相比,无论在智慧、美丽或其他方面,都像一只猴子。”以此而论,赫拉克利特岂不是“不可知论者”,居然得出人们不能知道大道的结论。绝非如此!赫拉克利特认为许多人不懂真理,是因为他们不能够正确思想。真理是养育一切法律的神圣源头,智慧就在于说出真理。那么人们凭什么可以说出真理?就是凭着思想,而思想并非是思考。我们所谓的思考,常包含经验的对象,或者说思考常以经验为内容,这样的话,人们的思想或者思考也会被所思考的对象限制,例如一个物理学家思考事物时,他就被所思考的事物如低速宏观运动的物体所限制。如果按照低速宏观运动的物体运动理解运动,那么就不能够准确描述高速运动。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却不受约束于任何思考的具体对象,因为思想在他而言就是承认“一切是一”的智慧。思想并不是如希腊哲学家所以为的静止不变,“道为灵魂所固有,是增长着的。”

既然一般的以及科学的(例如数学的)方式不能把握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智慧或者大道,那么哲学的运思就是一种特殊的面向存在的思。这种面向存在的思的方法论不是荷马的传唱诸神和英雄的叙事方式,也不是数学或者其他自然科学描述经验对象的方法论。哲学之思在赫拉克利特而言乃是辩证地运思,因为辩证地思想不把事物单纯地思考为某个方面,而使得事物本身或者其所是(存在)呈现出来。辩证法使我们看到一个事物历经时间而呈现出来的诸面向,它把事物放在时间的河流中呈现,把事物呈现为时间中的事物,呈现为该事物的系列。“人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它散又聚、合又分”;“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永远不断地更新”。但是事物在时间中的流变又能够守住它自身的所是,这就是在时间河流中那恒常的一,那经历了时间并在时间的表象中反复地呈现其为一的,在事物诸种呈现中即始终以其自身为其呈现的实在的,正是时间河流中所有事物的表象的恒常原理,“压榨器里的直纹和曲纹是同一条路”,而“智慧只在于一件事,就是认识那善于驾驭一切的思想”。辩证法正是这种运思的智慧,它把事物把握为它在时间中的诸种呈现,把握为事物系列,又在它自身所表达的诸种系列中看见那始终支配着它自身的所是即存在。辩证法是通往存在的道路,是将存在揭示为时间河流中的表象的诸形象,是一种使得事物的连续性呈现成为事物本身的表达。

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有一种客观性的表达形式,其哲学内涵却又始于对客观性的主观呈现。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仍然是一种理性的哲学,“爱智慧的人必须熟悉很多很多东西”。在这一点上,它迥然区别于尼采和海德格尔所评论的生存论冲动。赫拉克利特始终认为逻各斯是呈现思想的唯一力量,只不过他在逻各斯里面看到的是事物呈现自身的激情,以及这种激情与生成、正义、斗争、死亡之间严格关联的特性。哲学的任务在于把握事物的呈现。赫拉克利特也意识到寻求客观知识的哲学丧失了哲学的命运感,“一个人怎能躲过那永远不灭的东西呢?”哲学面向客观知识的时候也必须面向存在,存在是知识的界限,也是知识的根源。“在圆周上,终点就是起点。”这样,哲学的呈现始于知识却止于命运,而知识需要以存在为命运,唯其如此,才能得到有关其自身的界定,这是秩序的辩证含义,也是哲学应该把握的。赫拉克利特以理性的精神却将理性置于一个本身具有终末论结局的思想背景中。

二 巴门尼德:存在

巴门尼德是南意大利爱利亚学派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可以追溯至塞诺芬尼,一位吟游诗人。塞诺芬尼批评当时的神话和民间宗教,后者认为神具有人的情感和属性。塞诺芬尼则嘲笑说以此而论,假若马、牛和狮子也有手的话,它们画出的神一定像马、牛和狮子。他们有关神的看法都是渎神的,事实上,神既不是人的样子,也不是其他任何事物的样子。神是一个整体,他作为整体在看和听,静止不动,用心灵感知事物。神的本体是球形的,是思想和心灵的总体,是不朽的存在。巴门尼德的许多思想也都采用这样的表述。大概因为如此,虽然塞诺芬尼和巴门尼德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亚里士多德还是认为他们存在思想的传承。亚里士多德认为巴门尼德是从塞诺芬尼的这些批评中,得到他的基本思想即“存在”以外没有“非存在”。当然巴门尼德更为深刻,他以严格的论证阐释了存在的主题,存在自此成为西方思想史的中心。巴门尼德的追随者爱利亚的芝诺和麦里梭从不同方面提出论证,证明巴门尼德存在论的正确性。芝诺提出反对多和反对运动的论证(二分法、阿基琉斯追不上乌龟、飞矢不动和运动场),麦里梭则更细致地讨论了存在的永恒性、无形体性和无限性。

赫拉克利特是爱利亚学派的论敌,他应该比塞诺芬尼年轻却比巴门尼德年长(或者同时代)。他们论战的核心是“存在”是静止抑或运动。赫拉克利特主张万物流变不息,爱利亚学派则认为存在静止不动。赫拉克利特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哲学应该以存在为研究对象,然而他的哲学充满了存在意识。巴门尼德是明确提出哲学以存在为研究对象的第一位哲学家,此前的塞诺芬尼则仍然以散文的方式叙说神是不变的球体,还没有提出存在的观念。巴门尼德的存在观念,如同泰勒斯所谓的本原学说,为希腊思想乃至于西方思想做了奠基性的工作。存在的观念并不与本原等同,从本原的观念中也引导不出存在的原理。这意味着巴门尼德在自然哲学之外明确地提出了一种新的研究对象,正是巴门尼德的存在之思使得哲学获得了更清晰严谨的规范。

这个现在普遍称为存在的希腊文eimi,其实是系词“是”。现在有不少国内学者认为应该译为“是”。本书还是沿用传统的译法,采用“存在”的翻译。巴门尼德说人们的认识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这是遵循真理的路径;第二种是存在者不存在,这个不存在必然存在,走这条路的人什么都不会学到;第三条是认为存在者和不存在者同一又不同一,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向,他们的心中不知所措,被摇摆不定的念头支配。巴门尼德显然认为赫拉克利特是第三条道路的代表者,认为不分是非的群氓才会持这样的观念。不存在者存在根本不可能,他告诫人们要远离这条研究的路径。

然而什么是巴门尼德所谓的存在,或者说什么是他所谓的存在的真正含义呢?这仍然涉及对存在的翻译。如果把eimi译为“是”,巴门尼德的思想可能就比较容易理解,虽然在语句上显得“荒谬”。巴门尼德说只剩下一条研究途径,就是“存在者存在”,换个说法就是只存在一条路径即“研究‘是’”,而我们不可能研究“不是”。需要注意的是,“不是”没有独立的词根,因为它以“是”为词根。“不是”或者说“非存在”以“是”(存在)为词根,意味着研究“不是”依然以“是”为前提,也就是说要研究“不是”,还是得先研究“是”。这就可以理解巴门尼德所说的不存在者(不是者)存在根本不可能,因为纯粹的“不是者”应该与“是”(存在)没有关系。然而在谈论任何事物时,这些或者这个事物都已经“是”这个事物了,即它或者它们已经有它们的“所是”了,如果这个事物根本就没有它的“所是”,那我们根本无法谈论。我们谈论事物正是从它的“是”(存在)开始。因此,研究“不是者”(不存在者)根本不可能。

巴门尼德为哲学的“一元论”做了强有力的论证。在人类思想史上,出现过几种论述“本原”的思想模式。与一元论同时出现的是二元论和多元论。多元论强调世界本原于多个源头,二元论认为世界有两大源头。二元论对一元论的挑战最大。二元论的著名代表是以后的摩尼教和诺斯底教,它们认为世界有两大本原,分别是善的存在者和恶的存在者。善的存在者是人类世界善的原因,恶的存在者是人类世界恶的原因,人类世界是善恶两个存在者争夺的场所,因此人类世界有善有恶,有福有苦。巴门尼德的一元论则坚持认为世界本原于“存在”(是),并为此提供了强大的逻辑论证。首先,没有人可以言说“不是”的存在者,人的言说都与“是”相关,因为凡言说就意味着有所规定。从逻辑的角度说凡有所规定,就是指出了这个事物的“是”,因为“规定性”就是“是”。而如同巴门尼德所说,任何言说的人或者寻求规定性的人,就不会有人追求对自身的“不公正”,因为对自身“不公正”会导致自身的“是”的否定。没有人会否定自身的“是”,因为一旦否定自身的“是”,就导致自身的“死亡”,实际上“死亡”也是一种“是”,一种与“生”相对的“是”,是“生”的“不是”。人如果自身都不想做到与“生”相对,那就更不可能去谈论那绝对的“不是”。绝对的“不是”意味着不呈现为言说,也就是说“无法呈现”。因此“不是”不存在,任何人们所以为的“不是”都相对于“是”,“不是”(非存在)是以“是”(存在)为前提的,“不公正”以“公正”为前提,“恶”以“善”为前提。

既然并不存在所谓的“不是”(非存在),那么人们日常生活中所谈论的“不是”(非存在)又是什么?巴门尼德以为人们所谓的非存在(不是)乃是相对的“不是”,是分有了“是”的“不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不是”。这个相对意义上的“不是”也就是巴门尼德所批评的第二条道路即意见之路。“意见”这个语词与“现象”相关,因为希腊文的意见doxa指外显的形象,意见就其辞源来说是以外显的形象为表达的内容。而现象只是一个事物的“所是”的呈现,这种呈现具有时间性,用芝诺的论证说会表现为运动的假象,由此,意见所获得的并不是事物的“所是”或者“真是”。即使如此,巴门尼德说,还是要研究意见,“意见尽管不真,你还是要加以体验,因为必须通过彻底的全面钻研,才能对假象作出判断。”研究意见,是为了区分现象中所呈现出的“是”与“是”本身之间的关联。一方面,透过意见表达的现象的“是”只是“是”的表象,是“是”的某种形式,甚至可能是“是”的假象,而不是“是本身”;另一方面,这种意见的“是”又依赖于“是”本身。透过钻研这两者的关系,可以使我们的心灵注视“是”,离开“不是”(非存在),从而行进在思想的道路,“要用你的心灵注视那遥远的东西,一如近在目前。”思想是真正能把握“存在”的力量,它注视“存在”,如同人的感知觉呈现那些现象,把现象呈现为意见。因此“思想”与“存在”同一,唯有思想才能把握事物的“真是”,也唯有“思想”才能够引导人们离开幻觉之路,离开“非是”的道路,享受神明的福祉。

巴门尼德清楚地呈现了希腊哲学即将要展开的理智主义的轮廓。他认为思想是唯一能够真正把握“存在”的道路,人们必须彻底解除由感觉而来的对“真是”的遮蔽,方能够展示物体世界和人的世界的真实性。思想之路也是真理之路,因为求“是”也就是求“真”。思想透过求“真”,而达到对事物之“所是”的探求。哲学的责任在于规避意见所引导的生活道路,规避感觉所引导的生活歧途,完全遵循理性指引而生活。在这方面,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是共通的。生活和生命行进在理性所驾驭的共同原理之中,理性造成共同体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