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太人间的》(节译)序
怀抱灵魂上的迷疑,对人间的怪诧,憧憬古希腊之美丽,纵观百世,盱衡人事,惶惶然寻求真理,若不可终日,不但谋社会的改造,而且谋远大的改善人类的将来——遂至于憔悴形容,枯槁颜色,游精神于寂寞,运思想于孤深,颇同于屈子之问天,是作此书时之尼采。
艺术是什么?天才是什么?灵感是什么?宗教是什么?圣哲是什么?引而上之,它们的来源是什么?又推广观之,艺术的将来如何?宗教的将来如何?人类的将来如何?——尼采对于这些问题,思索了若干年。徬徨于南德国拜央森林里,流连于意大利梭连多山谷间,渺渺茫茫,若有所悟,于是总辑了两年间的散记,都为两巨帙,命名曰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直译起来,是《人间的,太人间的》。
研究这许多人间的问题,加以各种解释,时当尼采三十五岁,正思想极丰富而身体又多病苦之年。此二年中,思想起了各种变化,也改变了作风,与前此的尼采不同;据当时尼采的助手迦士得(P.Gast)及尼采的妹妹说,经过这两年的精神的劳苦,时人皆惊诧尼采思想何以进步如此之速,转眼便超过了时代,仿佛从此永远站在时代的前端。——而目前这两部书,文艺论与宗教论,便是那思想之精彩,所以为人惊异的。——此书出后,尼采的精神也平安多了。
将文艺与宗教及其他伦理问题各别研究,而将其并列,亦有内容上的关联,原题直译为“启示艺术家与文学家的灵魂”及“宗教生活”,则也可仿佛其一二。皆是这些事象的心理分析,用了纯物质的出发点,抱定严格的科学态度,运之以大怀疑的精神。原书初版印行于1878年1月,是为同年5月30日伏尔泰(Voltaire)百年纪念而促迫付印的,原版封面题着纪念的话,第三页便有这样的题词:
代序:——久已去我研究着人们在这世间所经营的各种事业,想从中选出最精彩的来。这儿毋庸说出我得到些什么思想:总之在我觉得除了癖好我的事业外,没有更好的事,便是:将全部生涯消磨于我的理智建设中,顺着真理的足迹,用我所设下的法则,追随下去。因为我在这路上所吃到的果实,照我的批评是,在这生也不能寻到比这更佳美的更适意的;于是自从用了这观察法,每日我有新发现,多是很有些重量而且不为人所周知的。终于我的灵魂充满了欢欣,其余一切事皆不会动心了。
这里的“卡德修斯”,但是迭卡的拉丁名(Rene Descartes-Cartesius)。是从他的哲学思想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一书中引出的。于此可以具见尼采求真理的志趣。——“欢欣”,诚然是思想者求而有得的结果,也暗示了求真理的苦辛,所谓“以有涯随无涯”者是。
将此二书译成中文,距原版六十年了。六十年间,国人继续介绍西洋思想,然颇少原著的译文。其中严复的《名学》与《天演论》实在可算为思想界之柱石,文字也很可流传。此外很少纯思想的译述。大概思想未寄寓于文艺的形式里,很难使人欣赏。然形式如果太美丽,可使人容易忽略了实质,反损伤思想本身。唐译佛经,文字简朴,渐渐也自成一体。然则此书之译,直译,于译者于读者皆算是一种尝试;固未足与《天演论》的译笔媲美,亦原非译者的用心。至若原文,可算散文神品的。
至若译这书的态度,自问颇无偏袒Non ira et studio,因为这是研究学理,不容译者有好恶存于其间。遣词当有工拙,然有读者校以原文,他当看出对于这无偏无颇的态度的努力。附带需稍有解说者:尼采说的基督教,是包括新旧各教的,他很敬仰耶稣本人,这在他处也说明过;同时于佛教又颇有恕词,因为他不重佛“教”而重佛“学”,此外他频致意于希腊文化,这一种宝藏,为现代西洋人所护惜,然中国还没有人加以开发,也是深有望于来者的。
细想此书对于我们的意义,一方面固然可以使我们稍懂到一点文学生活、宗教生活,可以不迷;另一方面则当能使我们因此更为“真理”、“真知”奋斗;正如在旅行的长途中偶尔发现一两片小标志,指示前人曾此经过,则当能更有勇力前行,而且突过已往的限度。
1935年3月序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