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龄球的意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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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哲学碎片

我从后门溜进教室,找到一个空位置,坐下来。前排的女大学生接连迸发一长串优雅的维多利亚式咳嗽。

姑娘脖子惨白,裸露的双肩也惨白,在晃眼的日光灯下泛起奶青色。她偶尔扭动身体,姿态颇不自然,好像痔疮发作。或许不该这样死死盯住她看。自打我立志做一个聪明人,便始终在提醒自己,不要被表象迷惑,更不要试图从女人背后揣想其波谲云诡的容颜。想到她们既是天使又是恶魔的永恒悖论,我将灼热的视线从前排姑娘的身上移开。任她如何拨弄乌黑的长发、夸张地甩头、侧身炫耀她愤怒的小乳房,我都不准备再瞧她半眼。这朵轻狂的紫苑花,权且让她成为其他男人的天堂或地狱吧。我已经够了。

接下来,我把注意力转向一副马脸的授课老师。他诡异的、贤者干尸的面孔会永远让你不快。如同在观赏一张毕加索的立体派肖像画,我们总觉得此人的五官错杂移位。这名奇男子是校园内潜伏的忍术高手,是哲学沙漠里隐形的生石花,最擅长在颁奖仪式、毕业典礼和联欢晚会等场合遁迹人群之中,并悄无声息地寄身于女生宿舍窗前的老国槐枝头。他发音很特异,冗长的拖腔有如独弦哀歌,不标准的英语有如外星人嘟嘟囔囔在抱怨。我忍住轻微的厌恶,集中精神听讲。马脸男照例先胡扯些烦言碎语,什么副院长的老鸡巴啦,什么发票啦,什么农民工的米袋啦,然后他以胸外科医生的灵活迅猛,突然间切入正题,说到悲剧的起源。哦,强健的城邦公民抬着硕大的阳具雕塑步向神殿,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在圣坛周围接受狄俄尼索斯神力的感召。马脸男又谈及可怜的恩培多克勒,此君想证明自己不是凡人,居然跳进火山口被活活烤焦。他还为我们解释巴门尼德的真理之球,说这玩意儿是万事万物的终极形态。他提到许多拗口的生僻名字,把各家各派滑稽的宇宙论、废话连篇的形而上学粗略描述一番……马脸男讲授以上内容时,其湿润、呆板的双眸凝望高处,仿佛在那儿,在听课者后脑勺指向的虚空里,柏拉图的理念熠熠生辉,而我们这群庸人,芝诺眼中速朽的酒囊饭袋,果真如埃斯库罗斯所说只是些会呼吸的影子?

饱受虚荣心折磨的前排女大学生举起右手,向马脸男提问。我好不容易才适应她忽强忽弱的钟摆式音量。姑娘似乎很困惑:该怎样理解形而上学与现代自然科学的关系?众多可敬而陈旧粗糙的物性论、荒谬的原子论以及天文地理假想,其价值莫非仅仅是向今人展示它们幼稚的错误?倘若确实如此,学习它们又意义何在?古希腊到底是不是一抹理智的愚蠢幻觉?

据说受过教育的雅典公民不能容忍机智、聪颖的女子,除非她是一名娼妓。其实,姑娘的问题不难解答。马脸男却有些犯懵,以致连翻白眼,脸庞抽搐,浑身臭汗狂流。我发挥所剩无几的想象力,猜测他大约在许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在决意献身哲学的严重时刻,认真探究过这个问题。他要么想通了,要么窘迫的境遇不再容许思考。马脸男,可悲可叹的小哲学家!他急于获得一份教职,否则就会沦为无业游民,就会没饭吃,没钱花,更没眼前这些迷人的俗物在他学术生涯内外纠缠不清了。名利,横在他粗短脖子上寒光闪闪的利刃!因长年显露贫不失志的表情,马脸男的面部肌肉,包括颊肌、鼻肌、笑肌和提上唇肌已陆续僵硬。这名相貌丑陋的学者并不寻求舒适闲暇,并不希图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泛舟!他潜形藏志,抱负高奇,住进一座深埋无尽珍宝的废墟,不辞劳苦地亲手建造抵御世事灾祸的隐秘堡垒,天天在逻辑命题的巨岩中打洞!马脸老师的生活无非是豆浆油条,是课堂的嘤嘤嗡嗡,是裁纸刀似的薄暮呲啦一声割破黄昏。他正在一头栽向老年,眼下还剩余多少理想可以贩卖,还残存多少骄傲的节操尚未坏疽?当然啰,本人对此毫不关心,猜度和揣测是我不良的积习,应立刻滚蛋消失。能捞到什么好处,这一点更为关键!比如悄悄坐进这间教室,撇开外头银灰的喧腾夜晚,这个神藏鬼伏的夜晚,这个变化多端花样无穷的夜晚,我装成一个温良、正派、百忍成金的老实人,或者一个多少有点儿毛病的怪人,来听马脸男焦心枯脑地讲授什么前苏格拉底、后海德格尔,其实别无所求,只不过是想给自己金迷纸醉的日子,寻找一副廉价的醒酒剂……

即使如此,即使屁股上已尽是坐板疮的层层瘢疤,我仍旧热爱那几个刚猛的哲人狂。他们唾沫飞溅的宏论是一碗又一碗十全大补汤,是一管又一管权力意志的生鸡血!只需一针,扎进你麻痹的神魂,便足够让人充满不切实际的勇气能量,信心百倍地重新投入滚滚红尘之中,甚至急欲拔掉生活的软木塞,把自己送进旋涡,奔向难以预料的激荡未来。那是我唯一的世界,是我荒芜、破败的桫椤双树园,是我无处可逃的消沉炼狱!本人不敢奢望,终有一日能远遁深潜,但《神曲》的作者已然离开,去往淋病累累的天国,凡间尽是些故弄玄虚的无趣老学究。诚如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所言,不容易顶啊!正是这个世界,越来越令人费解骇叹。哲学家们想把它搞清楚、弄明白,可他们终年在虚幻概念的游乐园里撒野,又何从晓悟真谛。那座合股修造以导引万民的通天塔永无建成之日。

谁想回答这个问题?马脸男环顾教室,目光茫然。冷场的尴尬让人不大舒服,于是,我开始故作高深地侃侃而谈。前排的女大学生转过身来,聚拢她肤浅智识的散沙,冲我拧紧眉头。姑娘专注于研讨学术的庄重神色,不禁使你联想到便秘,联想到七情六欲久受压抑的穿性感丝袜的妙龄见习修女。必须声明,绝无鄙视之意,本人同样假惺惺,并为此感到可耻和孤独。每个深夜,当城市的沉渣徐徐泛起,我瞎子般在陌生女子的身体里掘进,吐得像条狗,把各式各样丑恶的事物与不堪言状的堕落当作枕边良朋。然而,我不甚高尚的生意持续膨胀,犹如恶性肿瘤一发不可收拾。糜烂透顶的生活竟从未带来不利影响,恰恰相反,我一旦收敛夜间的诸多劣迹,远离酒病花魔,客源便插上翅膀飞走,订单必定急剧减少,家当就要无情萎缩,金钱就会化为泡影。于是我深怀愧疚地重返奢靡的饮宴,在某个烂醉如泥的肩膀上痛哭流涕,如同受尽委屈的笨小孩,走过许多弯路才回到自家院子。我向昔日的守护神忏悔,向朋侪剖心挖肺,求得谅解,再度财运亨通,肥皂沫似的资产伴随酒徒的狂笑、淫娃荡妇的娇喘一同盘旋上升,不断攀高,奔往无从逆料的崩溃顶点。人生像积木搭建的华丽屋宇,极易轰然倒塌,瞬间归零!起初,我很难理解这看似玄妙的关联,可后来渐渐意识到,自始至终,本人处在一个庞大而无形的系统内,它强力的法则绝非凡夫俗子所能窥测,因此我当然无法逾越,更何况它恰恰令人不愿逾越。沉沦的快感!不得不承认,按每盎司六百块金砖的公道价格,本人已将灵魂卖给撒旦,归顺这位温文尔雅又挥霍成性的黑暗君主。在阳光下,在人类短暂的文明史中,他一再改换身份,藏匿于每个街角。我们称他为资本主义,或消费时代,或技术文明,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魅力无边,彬彬有礼,并且一路下蛋。直到今天,他还在代理神明的职位,管理乾坤万象的奇秘秩序。我们追逐他,摆脱他,畏惧他,崇拜他,诋毁他,取悦他,厌弃他。可是,当他走进这长满的阴生植物的夜晚,轻轻说:“哦,浮士德,好孩子!”我们便立即屁滚尿流地成为他残忍、贪婪、妄自尊大、罔顾道义的不记名弟子,成为他滥发结业证书的累累硕果,成为他勉强合格的废物嫡系。我在暗阁深处受到这位魔君的接待。无从拒绝,无力反抗。我痴迷地吻着床上那些裸体女郎的纤细脚踝……

懒得再想什么不贴切的比喻。本人来此另有所图!在晚间的哲学课上,在马脸老师安静的讲堂里,我只求忘掉一切尘俗的滞碍,忘掉精美餍足的酒食、各色无良的娱乐方式,忘掉台面下龌龊的交易、例行公事的乏味寒暄,忘掉窒息的避孕套和女人昂贵的香水味……我耐心耐肠对姑娘及马脸男说,今人向先辈学习智慧,拥抱想象力的源泉。我们更愿意用美学与诗学的视角,去看待那堆简陋却和谐的形而上学。虽然古人的谬误有时候看似愚笨,但我们是其精神的真正传人,他们走过的路途,不论是羊肠小径、泥泞的乡道,还是尘嚣弥漫的城邦大街,均连接到今人的脚底板,他们左支右绌,他们连滚带爬,艰苦跋涉的生命仍在你我身上延续,他们踏破铁鞋的脚臭仍不停钻进你我的鼻孔。可以断言,今人吸取的失败教训,比之代代相传的正确认识也毫不逊色。许多学科的开拓发展,无不始于对万学之王亚里士多德的批判。也恰恰因为如此,亚里士多德是伟大的,况且这位圣人还说过,长年劳作夺走了崇高的志向和闲暇的精神……

马脸男颇感疑惑,颇感不解,乃至相当恶心、难受、厌烦。前头的姑娘则一派乌托邦的神情。教室不断受到细微响动的搅扰。哲学系的小伙子空出第一排座位,把它留给想要听课的孤魂野鬼。他们坐得稀稀拉拉,捧着五花八门的书报。这帮人盼望能逃离哲学的牢狱,呼吸商业投资或者魔王的诱人芬芳,向往管理学、金融学,以及其他近似的世俗学问而不是大自然的庄严律法。他们对我不疼不痒的言谈没兴趣,倒是诧异怎么会有个旁听的老傻瓜,肯真诚回应马脸男或前排女生的无聊问题。他们当然不知道,我无非是在找寻一种度过空虚周末的健康方式。时至今日,花样仍换个没完。他们更不可能知道,我,好端端一个生意人,活脱脱一个听哲学课的盖茨比,若干年前也曾在这个学院消磨时光,所以本人是他们的师兄、叛徒、先驱、楷模!我将多言多败的箴言抛诸脑后,即兴的演说逐渐转变成乱侃,漫无边际,久违的亢奋溢满胸膛。我甚至谈到神话和宇宙恒量的联系,谈到存在主义怎样解释古今差异,跟胡说八道没什么区别。我竭力克制住激动心情,朝一张张深表腻烦的嘴脸致以抱歉的微笑。

此时,前排女大学生已神不知鬼不觉坐到我身旁,攥着一本揉皱的繁体字版《睡觉大师》和一支签字笔。她奇异的芬芳会使你惊慌失态,使原先盘旋不去的蚊子纷纷逃离。幸亏本人免疫力极强!我这才发现,姑娘穿了一条抢眼的镂空花边连衣裙……多年前,校园生活史草草终结后,按照上天写好的枯燥剧本,我投入金钱社会的汹涌潮流,在钩心斗角的猎场中渐渐成熟。究竟该如何延续这多重人格的病态生涯?所谓世事沧桑是不是一部肥皂剧?没有谁比我脸皮更厚。最终,简直是古希腊交际花的真实翻版,本人挣脱了受到摆布的命运,把三亲六戚当成仇敌,把匆匆过客和陌生路人视作知己好友。颠倒善恶、弃绝梦想的狗屎年月里,似乎一切都粗俗难堪,投怀送抱的大屁股女人只能唤起我又急躁又短促的欲火。狂徒、蠢材和老骗子尝到甜头,围着我直转,熟人旧故朝我呜咽,禅师道长争相为我指点迷津,将狼爪伸向他们称作粪土的真金白银!跟那么多人打过交道,我唯一的收获,是体会到眼睛映显善恶,鼻子决定美丑,而唇齿揭示爱恨。本人始终只有一个特殊的朋友,亦即我自己,所以一旦败落,必然树倒猢狲散。每天傍晚,干完体力活,躺在床板上听一听李香兰、王人美、白光这些老女星的旧唱片,是我仅存的贫乏消遣,或许,还可以钻钻空子,耍耍花枪,搞些斯宾诺莎式的无害勾当。有人说我天生一副斯宾诺莎的五官和神气,生病时再添一个斯宾诺莎的下巴。如果状况稍获改善,我并不介意去实践这位贤哲所宣传的骄奢淫逸的禁欲主义,前往那些专供白领们买醉求欢的低档夜店,寻觅抽大麻的隐士,向真人不露相的高手讨教如何深入梦境,创造另一片生活世界。若时来运转,油水丰足,我便跑来听一堂哲学课,逃开能把大力士整垮的虚无重压。然而爱情,各式千奇百怪、指导人们追求幸福的漂亮小册子上反复称颂的美好爱情,已作为一株毒草从本人的生命里拔除了。爱情,烫嘴的、肥腻的字眼!我曾经痛哭流涕,自以为用情太深,爱得太激烈,根本无法复原。但是,没过半年,我言之凿凿的爱情竟完全消散,即使在黑暗的最深处也休想找到一点点反光。往事缩小成记忆,喜怒哀乐正缓缓沉淀。我这才算看清自己,参悟了情感哲学的真髓,并把漫漫长夜中恣意涂写的恋爱诗信付之一炬。

女大学生身体前倾,紧贴课桌边缘,似乎在抑制体内滚涌的狂躁情绪。她从提包里翻出一张满是折痕的仿松花纸,摊开,抚平,左手握笔写道:

发言很好,很催眠。

我展开姑娘的纸条时,她已披起外套,头枕胳膊,死鱼般伏在课桌上,将白净的小脸蛋娴熟、巧妙地藏进她浓密的青丝云鬓之中。而姑娘神秘的长发一经散开,立刻铺满桌子,瀑布般垂至桌脚,淌到地面,流到房间外,再爬下几十级楼梯,融入无边夜色。索福克勒斯说沉默是女人的一件首饰。果然,此时她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位贵妇,或者一朵遭受霜冷露寒的郁金香!作为过来人,我没再搭理这个意图不明的姑娘,既不当她是学术婊子,也不当她是卖春圣女,仅仅视之为一抹香艳魅人的偶然,它犯了迷糊,落入错误的时空坐标,显现在一间破教室里。这一刻,马脸男的金属喉音震人心魄,再次把我吸引过去。他说起构成魂魄的原子是正十八面体;天体是些炽热的岩块;每颗星星均有自己的不朽灵魂;造物主赋予它们知觉、爱恋、恐惧和愤怒,而诸神总在月之暗面重新来塑造世人罪恶的身体。马脸男的描述令我深感吃惊,进而领悟到充沛洋溢的想象力、均衡质朴之美、璀璨的诗意,乃至神话给予一颗无依无靠的孤寂心灵的少许温暖。

穿过长长的林荫道、无始无终的明亮回廊,我走进数不清的教室寻找一名女子。太阳光,从东南方的穹顶注泻而下,灿烂的晨晖流天澈地,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结了一枚看得见摸不着的金茧。

我一直希望,光阴倘若倒流,能采取写意的跳跃方式,好让观察者忽略所有细枝末节,抓住本质的一连串闪光瞬息。仿佛在跟踪冬季的清澈小溪,我感到自己正逐渐接近天底下最珍奇、最可爱的事物。然而,从始至终,它可望不可即。原来我只是在追寻一座疯人院。她用身体锁住全部癫狂,拒绝任何人闯入其间。春天已开始腐化。

当初,马脸男给我们讲课时,脑袋还没秃,眼泡也并非肿胀如金鱼,更未信奉基督教社会主义。岁月无情,流年似水,青春永葆是痴人说梦。唉,亲爱的教授,你遗形去貌的放纵衰老令学生多么痛心疾首,欲哭无泪!掌握火星来客的发音方法之前,他说话及朗诵文章的声调亲切感人,犹如骂街,偏爱引用克罗齐和老布克哈特。夏季的午后,炎光炽盛,窗外高大的梭椤树沙沙作响,回翔的鸽群沿着相近的轨迹一遍遍修剪天空,无休无止的蝉鸣将我们拖入恹恹欲睡的灰白色沼泽。这时,马脸男泥塑木雕般站在讲台上,好像那个与宿命抗争的西西弗斯,奋力推动昏沉的时间大球。尽管如此,大多数学生,包括我本人在内,仍抵挡不住课程的催眠,难免打打瞌睡。有人在梦中磨牙,鼾声如雷者自觉躲到角落。于是乎,许多个周三下午,马脸男的课堂成为我开启梦境的金钥匙。它们信马由缰地自动编织构造,不停新陈代谢,内容既很荒诞,又很真实。

我曾在一系列彼此通连的怪梦中遇见柏拉图。这桩奇事时断时续,维持了整整一个学期。

每当走入相似的幻景,我会看到名传千载的哲学家身穿宽大的米色长袍,坐在雅典城富人区的草坪上冥思苦索,他认为大地是一头活物,我们是它身上的虱子,他沉溺于这个诡诞的想法日夜不可自拔。时值阿提卡历的麦塔格特尼昂月,暑气逼人,柏拉图眼珠子一动不动,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公共奴隶的健美臀部,凝望女花贩大白馒头似的乳房。他所有滚沸的思绪无不与这些大白馒头相关。在柏拉图身旁,处处是神迹和古代英雄的遗珍。卫城栽植的老橄榄树乃是智慧女神、战争女神及健康女神雅典娜所赐;忒修斯乘坐的大帆船仍收存于圣殿之中;萨拉米湾的圆石是远征伊利昂的光荣见证。不简单呐!唯有雅典人能够讲述那么多先贤事迹,他们的辉煌功勋也一度让公民深受鼓舞,竞相投身于道德修养,渴望承受人欲的煎熬,成为堂堂男子汉。柏拉图,这位遗祸无穷的妄想狂、惨淡经营的饱学之士、新时代的风水先生、旧时代的掘墓人,将天地万物的必然性归因于最高主宰的意志,眼下正用他发达的左右脑轮换思考着代数与音乐、老师苏格拉底、球形的神明、关于灵魂永存的严格论证,以及臭名昭著的理想国该如何把诗人彻底放逐。任何学术的顽石,都经不住他威严智火的猛烈灼烧,定将爆裂开来,汁液四溅,令一切秘密大白于天下。

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阔佬,女家奴肤色惨白似盐雕,美观敞亮的书房近乎神圣,墙上挂着印花壁毯、古旧的羊皮画,以及宽大而且布满他唾液痕迹的世界地图,制作者据传是米利都的阿纳克西曼德。此人声称诸神是在许多兴盛和衰亡的漫长周期中诞生的。作为地理学家,他十分大胆、激进,敢于将人类居住的辽阔大陆硬生生画成一张烙饼,以咸水环绕,上半部分是欧洲,下半部分是非洲,尼罗河与伊斯特尔河南北对称地穿过两片发糕形状的广袤土地。在阿纳克西曼德的力作旁边,是一卷德谟克利特认真绘制的修订增补版。这类爱奥尼亚式简图无不把人间设想成一个巨大的长方体,北部是茹毛饮血的斯基泰人,西部是野蛮粗笨的凯尔特人,东部是出神入化的印度人,南部是奸诈多疑的埃塞俄比亚人。难怪普鲁塔克说,学者把他们一无所悉的区域堆到地图边缘,再用猛兽横行的荒沙大漠、永久封冻的海洋来搪塞好奇却又无知的提问者。但柏拉图不同流俗。他宣称自己的学问渗透了精深的算术思想,是那些可笑、可鄙、可憎的欺名盗世之徒压根儿不能比拟的。

根据完美的数学原理,柏拉图推断,地球南端应该还有一片大陆,他将其命名为安提克托,意即对应之地,并依凭自己瞎胡闹的阴间博物学知识,给它添加过许多惊人的细节。十余年后,传言是为了证实上述猜想,哲学家逃脱叙拉古统治者的软禁,靠卖橄榄油偿付川资,乘坐海盗的双桅帆船远赴埃及。他在尼罗河三角洲的瑙克拉提斯雇来一位忠实译员,急不可耐地沿大河探寻又肥又厚的番红花、巨硕的灯芯草,以及耸立如高墙的纸莎草,苇莺常常把巢筑在它宽阔的伞形花上头。他还想观摩令人生畏的发情河马,再跟猎手们一起乘坐草筏,划向水烟笼罩的沼泽去袭杀水鸟。然而,来自希腊的旅行者未能遂愿。古籍上描述的种种场景,大多已踪迹难寻,仅保留在陵墓的雕刻与壁画之中,其间不乏朱鹭、鳄鱼和灵猫的身影来回穿插。柏拉图眼前的大埃及到处是繁忙港埠。芳香四溢的叙利亚葡萄酒、放荡多情的努比亚女佣、高贵的黎巴嫩雪松、虔诚的西奈绿松石、浓臭刺鼻的死海沥青、令人狂乱的托罗斯黄金和附近沙漠地区开采的花岗岩,不断通过水运发往沿岸各城市。航线分别由迦南人、迦太基人与希腊人掌控,波斯总督只管抽税敛财。大批船舶在河道中乘风破浪。平底的长条形客船、艏艉翘起的圆形货船,以及撑起四角帆的单桅船,纷纷依靠人力和终年不息的北风逆流而上。

沿尼罗河往南,穿过死者之城塞加拉,抵达鹰神之城希拉孔波利斯,柏拉图吃过圆饼,饮过麦酒,发现法老们早在八百年前已不再是鹰神荷鲁斯本人,而是其化身,甚至也不再是其化身,而是其子孙。远道而来的哲学家大失所望,使劲啐了一泡痰,要知道他柏拉图也是忒修斯的后代呀!传说法老的一日三餐要消耗四千只羊、四百头牛、两百匹骆驼外加数量可观的罗非鱼、仔鸡、炸肉、甜食及饮料,此等壮观的进餐场面,该到何处觅求?过去,尼罗河两岸的居民和兵卒都坐在君王的餐桌旁大吃大喝,因为法老是活神仙,数百年来从没停止过供应饭菜。这伙无比高傲的埃及统治者,据残损的《金字塔经书》记载,原先靠吞食圣灵过活。他们正午吃个头最大的,晚上吃中不溜秋的,并把小不点儿留作消夜。在神秘之城赫利奥波利斯,学富五车的当地祭司向希腊哲人透露了亚特兰蒂斯大陆的准确方位,正如过去他们向梭伦透露了一样。柏拉图的神魂吃下那么多埃及糖,以为获得天启,将南方的对应之地忘得一干二净,风尘仆仆赶回家乡,动笔创作他自诩精妙的《克里提亚斯》,并选址雅典城北郊,在一个偏僻、荒凉之处创建学园,开课授徒,大门前悬挂如下标语:

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

如果我继续做梦,会建议柏拉图更换这个讨人嫌的句子,改成质朴的东方谚语:贪多嚼不烂。

体格强壮的哲学家在他宽敞的健身房内陈列赫尔墨斯雕像。其实柏拉图也喜欢雅典娜女神像,是个雌雄通吃的坏家伙。他可坏呢,既爱走旱路,也走走小妇人的水路,花样百出。不是省油的灯呀!据说柏拉图的喜好经受住时间考验,影响到三个世纪之后西塞罗的别墅装潢,只不过,女神的名字已换成拉丁系的密涅瓦,性欢娱已变作古董收藏癖,各色坛坛罐罐令人惋惜地摆放在堪称罗马最伟大发明的浴池四周……爱耍宝的西塞罗!这位前执政官把哲学当作医治他病变灵魂的技艺,把柏拉图的学问当作大麻汁来汲取,以解他空虚幻灭的燃眉之急……

在雅典,我用人类建造巴别塔之前的世界语同哲学家交谈,用五音不全的歌喉为他咏唱邓丽君的怀旧金曲。柏拉图,阿里斯通之子,全希腊最聪颖、最能言善辩,兼且胸肌硬实、长有两只兜风耳的伟大思想者,听罢颇为振奋,说这正是他一直搜求的文化新风格。柏拉图将我视作缺乏热情的求学者、来自远方的流亡贵族,或身份不明的怪异游客。我希望逆向法则能发挥作用,好歹让他梦见一两次二十一世纪的北京城,梦见灰蒙蒙的天空和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构成的新时代全景,梦见未来的层层阴影有如情欲焚身的新娘子扑向普罗大众……我们千方百计想实现该目标,怎奈茫无头绪。他把我带到雅典的中央广场参观。跟老对手阿里斯托芬一样,柏拉图厌烦这片希腊城邦最主要的公共建筑。

“真正的哲学家,”他满脸鄙夷之色,连发哼声以表心迹,并使用腹语对我说,“不知道哪一条路通向广场、法庭、参政大厅,连同各种议事的场所。律条、决议,与之相关的辩论以及草拟的政令,他们一概不闻不问!政治团体的阴谋诡计、宴饮,以及女人演奏笛子助兴的聚会,他们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都无意参加……”

柏拉图渐入佳境!他捋袖揎拳,青筋暴起,他说城邦才是如假包换的斯库拉海怪,迟早会逼迫你走上苏格拉底的老路,将你整个儿生吞活剥。要么借助无孔不入的告密者、闲散恶棍,让他们打着养肥共和制的幌子压榨财主,要么让妒忌和仇恨逞威,滥用陶片流放法,把殷富人家从雅典赶到荒僻的攸克辛海东岸。哦,城邦!臭不要脸的抢劫犯!文明的摇篮和盔铠!柏拉图陡然转调,以感叹句掀开赞美诗的序幕。环绕城市的荒野,遍布非理性的威胁以及万难破解的远古奥秘,居住着人类之下的野兽和人类之上的神祇!城邦是娘奶,是债主,是命运之神堤喀的狂暴化身,注定无法逃避。哦哟,城邦!多灾多难的大地上、蛮荒的灰烬下,总有你动人的星光,你是孩童般纯真的希腊部族最根本的愿望,是他们兴亡盛衰的结果和原因。你比半裸的美少女更引人遐想。阿里斯托芬喜剧的主人公甚至向飞禽下手,威逼利诱,敦促它们建立一个鸟城邦,膜拜各方男鸟神、女鸟神,奉波斯种小公鸡为保护神。本来,柏拉图要把智慧献给城邦事业。他活力充沛地满世界搜寻哲人王,怎料屡遭挫折,受尽刻薄的奚落,不由心生怨恨,走向反面,成为公民精神的头号死敌。怎么,执政官居然要从全体雅典人之中遴选?冥顽不灵的平头百姓也配拖青纡紫?阿里斯提德,你定的好规矩!邦国律法岂能儿戏?无知无识的市井之辈怎可纵容?那些个真善党徒,柏拉图说,向人民灌注了大量纯粹自由的甜浆,供应了众多拍脑袋的承诺,使其桀骜难驯。可怜虫!你们兴奋得发昏,整天一个劲儿乱踏乱咬,令国家永无宁日,令城市遭受神谴而墙塌地陷!……

我可以作证,柏拉图虽讨厌广场,城邦最重要的生命器官,倒不妨碍他隔三岔五派家仆去那儿采购科帕伊斯的海鳗、罗德岛的蔬菜泥,以及伊奥尼亚匠人制造的石膏像。大清早,位于城中心的广场俨然是个喧嚣集市,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名人雕塑和祭坛几乎令它无法落脚。大伙要么是去采购或沽售货物,要么前往法院应诉,要么走到柱廊下乘凉消暑,要么在周围的商店、美容店、修鞋铺闲荡,寻觅流浪的星相家,探听各类小道消息,总而言之,沉浸在集问卜、交谈、做生意和散步消食于一体的轻松愉悦之中。传闻希腊男子唯有在家乡的广场方可尽情享受人生。他们喜欢吵吵闹闹,骡市书市鱼市那股子热乎劲儿,别提多痛快多惬意。但柏拉图是何等嫌恶雅典的广场式民主!瞎眼财神普路托斯到处乱冲乱撞,抛撒金钱,传播让人丧心病狂的瘟疫……

几十年前,名震四方的伯里克利,海葱头伯里克利,连选连任的大脑袋首席将军,为使雅典万世流放而建造了坚固的卫城,修筑了雄伟的殿宇。他让船队运来大理石、青铜、黄金、象牙、紫檀和圆柏,雇用石匠、铜匠、金匠、象牙匠、木匠、画匠、染匠以及浮雕工、刺绣工,把他们编成一支大军,指挥他们源源不竭地开创人类历史的新奇迹。当然,以柏拉图之见,就连伯里克利也不过是个满足民众物欲的糕点师罢了。

“在基迈,”脸上写满公理、正义和赤诚激情的道德家柏拉图翻起又大又亮又吓人的白眼,“市民们把罪犯押赴广场示众,把奸妇放到一块石头上供人尽情唾弃、羞辱……”

在东部名城底比斯,哲学家说,又是另一番景象。当地人将掠获的战利品搬往廊柱间,随意堆放。不过,他们也同样以铁索缠住欠债者的脖子,推到广场的众目睽睽之下。在卡塔尼亚城,逃兵接受惩罚,要在广场上待三天三夜,任人嘲笑挖苦。总之,广场向来是核心场所,是文明的锻炉,是民主之火日复一日燃烧不已的灶膛和烤箱!雅典广场的壁画融合了神话与建城史,不仅记载惨烈的马拉松战役,还纪念攻陷特洛伊,以及忒修斯击败阿玛宗人的丰功伟绩……生不逢时啊!柏拉图仰面兴叹,捶胸顿足。国运已经逆转,城邦的荣光已经随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失利而尽丧,王牌水师在叙拉古覆灭,海上同盟土崩瓦解,黄金时代宣告落幕,赛会精神荡然无存,奥林匹亚竞技场衰败成富豪的掌中玩物……眼看北方的马其顿冉冉上升,眼看西方的罗马称霸意大利,不断扫荡西西里和亚平宁的希腊殖民城市,可是,按照老师苏格拉底的说法,同胞们仍围在爱琴海这片池塘边上,像一群青蛙争吵不休。愁人啊!地米斯托克利的强大舰队在哪儿?列奥尼达的重装兵团又在哪儿?……

我跟随柏拉图前往广场。他狂热的崇拜者来自大希腊世界的各邦各岛,正从四周的阴暗角落向城市中央聚集。他们推推搡搡,为哲学家鼓掌欢呼,邀请他去参加持续九天九夜的厄琉息斯秘仪。柏拉图站在一块历史悠久的小石台上发表演讲,倡议应该让哲学女神来统治国家。传说森林之主西勒诺斯第一次拜访狄俄尼索斯,便在这块花岗岩上休息。身体浸满夜暗的拥护者们,犹如一片愚昧的泥沼,几乎是趴在哲学家脚边,想给他戴上巨大的埃特鲁斯坎花环,想去亲吻他,摸他又粗又硬的短须,抱住他膝盖,量度他热烘烘的九尺青铜之躯。疯狂的群众!柏拉图请这帮蠢货保持礼仪、风度以及文明人应有的克制,别再争相扯拽他衣服下摆,别再疯狗般死死咬住他不放。理性,空洞的理性,发狂的理性,语无伦次的纯粹理性,它是人类思维的金苹果,是柏拉图的心头肉,是众宝之宝,众光之光!无敌的理性一元论!想象和记忆如仆婢供它驱遣!幸福无非过眼云烟!可这群汉子涕泪交垂,情不自禁往前涌,逼迫哲人一次又一次抡起大脚,将他们踹开。实际上,除了喜剧作家、悲剧作家,以及像高尔吉亚那样贻害后人的演讲术教师,连神谕贩子和谱系学研究者也比柏拉图更受欢迎。没错,希腊民族已发烧多年,众人不顾一切地要让自己的家族与史诗英雄们扯上关系,要让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仨瓜俩枣与神话衔接。到头来,他们一个个全是宙斯的后代;阿尔忒弥斯总在圆形市场的光荣宝座上端坐;赫尔墨斯则经常从他们身边鬼鬼祟祟走过,造成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帕拉斯·雅典娜的女祭司只需全副武装步出神庙,便足以把他们吓得屎尿横流……

我问过柏拉图,为何希腊先民会创作—自然,本人不好意思说是胡编乱造—那么多阴郁可怕的神话故事?为何雅典人总有那么多怪诞的观点见解?

“因为该死的悲观主义掐住我们的脖子,”柏拉图颈部的蓝色脉管神秘地搏动,“该死的悲观主义,呸!想把我们全部弄到阴间,使我们沦为珀耳塞福涅的奴隶……”

起初我并不知道,深入梦中场景,是为了解开一个千古之谜。哦,古希腊沉静的魔法!哦,柏拉图,老谋深算的哲学家,沙上建塔的大笨蛋!你驱逐诗人的苦心孤诣我已经领悟。既非自惭形秽,也非昙花一现的仇恨作祟,你为推动文明进步而不择手段,你比近世的教书匠狠辣千百倍,你远赴埃及的真实意图一定是寻觅犹太学者!你还想找到赫尔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的手稿!那是一座包罗万象的幻影书库,贮藏着三万六千五百多部残篇,其中不乏《炼金术大全》和《医术大全》这类鸿篇巨制!你暗藏玄机。你庄严的思想太深奥、太像老学究的冷屁股,你画饼充饥的不朽著作太雄辩,你不愧为以理念杀人的鼻祖,最擅长在毒糕上涂抹蜜糖。在你眼里,诗与旧世界相连,是那个崭新、抽象、严密而不苟言笑的恢宏远景的头号死敌。依你之见,万国众生应该且必将跳进这片陌生的大池塘,或溺亡或畅泳,特别是知识阶层,为实现人类精神的提升,他们责无旁贷。柏拉图,你这个老不修的同性恋,堪称古往今来思想国度第一位花样游泳选手!你踩水的非凡智慧,你掀风鼓浪的强烈意愿,以及你推波助澜、灵光一闪的高超本领,你接引洪流的惊天胆魄,无不令我等庸人望尘莫及……

为了跟喜剧界最强悍的对手欧波利斯一决雌雄,阿里斯托芬无所不用其极,已达到丧尽天良的程度。

他猖狂地公开挞笞民众法院,影射掌权者通奸,狠狠讥笑其腐败无能。他讥讽同胞的手法没心没肺,杀人不见血!他搜罗粗俗的笑料简直饥不择食。柏拉图年轻时,曾想效仿阿里斯托芬,奈何才气不足。他挨过戏剧和诗歌的锤击,深谙其威力,并亲身见证了邻邦与文艺娴熟的雅典城为敌是多么可悲:缺少诗人,缺少这伙神灵的抄写员,则永世不得翻身!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受到阿提卡的剧作家们几近诽谤的斥骂和抹黑,千秋万代遭人唾弃,舞台上他极其凶残,他养育了半人半牛的丑恶怪物,他把雅典的俊男美女投进迷宫,活活饿死……荷马替他说过两句好话?无济于事!他注定遗臭万年。

柏拉图向老师苏格拉底学到一手神奇的本事,可以将任何事物劈成两半。他认为这世界的各个表面均非常湿滑,稍不小心就会摔个狗啃屎,只有辩驳术能防止人们跌跤。

然而雅典人偏偏不信邪。他们觉得连自己拉出的屎都散发着正义的气味,还觉得被抢劫了。有一回,柏拉图邀我去战神山的国政厅观光。当天早上阴风怒号,足以把活人的魂魄吹散,把死人吹往无底巨渊。我们走进元老院,看到大厅里摆放着一只方形柜,因年深日久而发暗发黑,据说保存了许多两百年前刻字的薄木片,是当初梭伦留下的法典。神情肃穆的执政官们站在柜子旁边,时刻准备运用无上权威的律条,为他们治理国家开辟道路。各式官方机构,柏拉图说,无不是公然蒙骗与凶狠欺压的工具!监察员为了给民众的阴暗欲望投食,居然把政治迫害发展成一门手艺,把宁枉毋纵升华为国家信条。名人们官司缠身,将帅、大员的体质必须柔韧,体形宜扁圆,否则经不住审判的大碾子三番五次从血肉之躯上压过……放眼望去,议事厅四座全是敏捷矫健的小老头。他们一个个脸颊红润,眸子闪闪发光,说话声离奇刺耳,像是喉咙里装了个生锈的扩音器。这群狗东西表面上换来换去,其实只能糊弄糊弄史学家,真正的哲人深知无论是选举、抽签,还是终身任职,他们根本一成不变,管你生老病死,天翻地覆,永劫循环!几百年来,雅典政局一直是寡头制和民主制交互轮替,间或演化为怪胎,既非臭名远扬的寡头制,亦非忘恩负义的民主制,天知道是什么个鬼制,反正屠杀、内乱、流放以及强占财产司空见惯。可结果怎样?战神山议事会岿然不动!柏拉图告诉我,苏格拉底就是这一伙贱人害死的。当年他们攻击老智者扮傻装疯,勾引美少年,给雅典人民灌迷魂汤,必须判处极刑。投票表决时,没使用寻常的陶片,而是使用卫城神坛上古老的小石子,可见他们多么歹毒!柏拉图在国政厅外的大理石柱前焦急等待,两手各提一大袋银币,准备代老师缴纳赎金。谁知,苏格拉底拒绝朋友们花钱为他担保。

“对宙斯发誓,”老家伙一脸认真,“我本想在法官面前申辩,守护神却不允许。”

可恶的灵兆!色诺芬向大伙报告,老师宁愿守法而死,不愿违法偷生。这个消息让三十岁的柏拉图发冷打战。冥府的刺骨寒气从他脚底窜上脊髓,升入灼热魂灵的牢笼或居所,使他一贯滚烫的脑液凝成坚冰。

“柏拉图,替我清偿尘世的债务吧,”苏格拉底平静地、咬字清晰地向爱徒交代后事,“色诺芬,我们还欠医神一只公鸡,你代为献祭吧。”

柏拉图憎恨雅典城,憎恨它满街亡灵的迷魂阵、阴险狡诈的政治狂飙,憎恨它野心膨胀,欲壑难填而又假仁假义。呸!虚伪之邦!你们卖友求荣,勾搭成奸,篡改字典,令人作呕!然而,柏拉图,雅典何罪之有?是谁把它投入玉石俱焚的战乱粪堆?它那共和制的细弱骨架,又怎能支撑猛犸象般庞大、僵死的帝国躯骸?柏拉图,这座古城的历史肥料真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柏拉图,你自由精神的巨鸟,也只有在动荡年月的暴风骤雨中方能起舞,啄食那哲学思想的美味虫子……

苏格拉底获刑之际,适逢德利阿节,法律规定除非朝圣团从德洛斯返回城邦,否则不许处决罪犯。所以老智者不得不忍受折磨,多活了三十天,随后以折桂歌手的风采走向死亡,连狱卒和监刑官也为之倾倒。史载苏格拉底从容辞世,超逸如天人,原本哭哭啼啼的学生好友相继止住泪水,把牢狱当成是学术圣坛,把老师终将赴难的前景忘掉,场面崇高、安详。阿喀琉斯作证,好死不如赖活呀!苏格拉底一入土,雅典公民们便后悔了,转而要惩治控告者,要为已逝的哲人在神殿内竖起一座金像。大伙一天比一天确信,他此番死亡是一次特殊的死亡,是一次彻彻底底、万劫不复、童叟无欺的死亡,而不是一次走过场的死亡,即苏格拉底的灵魂很可能经受不住多次投生的磨损和虚耗,终因这一次险恶、粗野、污秽的死亡而冰消雾散。相关论证虽不少,事实到底如何,大概很难追究。但我们不得不说,老头子数量众多的学生好友统统是饭桶窝囊废,没有一个能说服他趁机逃跑。

至于柏拉图,当他看到苏格拉底候刑期间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看到老智者心如止水,依旧手执真理的匕首,大模大样走上街头,朝蒙昧无知的男男女女乱捅,他才明白,原来老师把从容赴死当成一门技艺,早已练习过许多遍!苏格拉底承认,自己无知无识,跟孩童没什么两样。事实上,最近几年,柏拉图越来越频繁地瞧见老头子瞳仁里闪烁着天真好奇的火花,唇角滴下痴愚的涎液。苏格拉底要弟子们多学多思。他相信如果凡人长了翅膀,飞往大气顶层,把头伸到上面瞧瞧,像鱼儿把脑袋探出水面,定会发现一个更好更美的世界,发现自己原来生活在昏暗凄惨的洞穴之中。

“我们这片大地,”老哲人阖上眼皮,“没有一样东西圆满无缺,全是些破烂、臭屎,像拿盐水泡过……”

柏拉图又一次想到讨人厌的阿里斯托芬。

说实话,他一直没搞懂,阿里斯托芬顶着天才的光环,写过几十部长短喜剧,为何始终不忘记花费笔墨调侃苏格拉底。老头子要么在这场戏里囚首丧面,要么在那场戏里疯疯癫癫,他忽而是招魂的巫师,忽而犯了鸟病,自比鹧鸪。足见作者无良,是个彻心彻骨的坏胚,似乎不捉弄别人他就没有活头。

“苏格拉底,你在做什么?”

“我在天空中散步,逼视太阳,观察月亮的轨道。”

欢乐啊!喜剧公演时,苏格拉底也坐在观众席上,与朋友们一块儿哈哈大笑,与阿里斯托芬越发相亲相爱,丝毫不担心对方嫌他貌丑、穷困、邋遢、通身俗态、全无诗味……哦,雅典城中,人头攒动的半圆形戏场不啻是第二公民大会!戏台上呈现着希腊全景,观众看到自己鸡零狗碎的生活经过诡谲、宏伟的变形而永载史册。但柏拉图责怪作家们执迷于讨好老百姓,向宗教注入不适宜的悲伤卤汁,给国务政事投下荒唐的毒药,把家庭和街区搅得人畜不安……正是阿里斯托芬的可恨剧作,柏拉图认为,在公众愚钝的意识里播下难以消除的、低劣的偏见,最终导致苏格拉底遭到审判……阿里斯托芬,你这头无可救药的麻风猪!真该用刺棒好好整治你,再给你涂上香油,粘上鸟毛,送去外邦!他将雷霆比作响屁,他讽刺苏格拉底是高尚之士、智慧的助产婆、深于城府的思想家、玩弄精妙废话的无聊祭司,其实呢,是个光脚丫的下流胚、无赖汉!他诬蔑苏格拉底持无神论的观点,而且张嘴胡扯,向人们灌输谬论,譬如天体是一个个圆形的闷灶。阿里斯托芬还揭发老哲人测量过跳蚤的大腿长度,研究过蚊子的空屁股如何借风力嗡嗡叫唤。实际上,这些事苏格拉底绝不会做,因为他一直避免用眼睛注视尘间的物象,以防心魂变瞎……

最本色的爱智者无惧一死!他远离惊恐和谬误,他硬得像块火砖,扔过来让你头破血流。柏拉图怀念往昔岁月,他说苏格拉底外表给人粗犷、鲁莽乃至浪荡不羁的印象,内心却充满真挚之情,足以令我们感怀落泪。

那时,在广场上,苏格拉底给血气方刚想当将军的格劳孔泼冷水,同政客希皮阿斯争论何为正义。他说话的方式很烦人,很容易陷于大众的围攻。他跟从塞阿多拉斯思考几何学,跟从阿那克萨戈拉研究天文学,这两人让苏格拉底大为开窍。他与画家、雕刻家、皮匠一起讨论美学……不服老、不合群的智者,多头的智者!兜售学问的精明商贩,仅靠耍嘴皮子击垮对手的格斗家!拨弄是非的高手!辩论场上所向披靡的戈尔贡姐妹,令敌人石化,瞠目结舌!精神世界的弑君弑父者!你擅长竞赛术、捕禽术、焊接术、商贸术、教导术、惩罚术、送礼术、奴役术,你通晓民众鼓说术、法庭讼辩术、学问贩卖术、灵魂交易术、沐浴擦洗术、遗体焚化术以及博大精深的徒手捉虱术。你一肚子本领,穷且弥坚!你说城邦的最大幸福是公民拧成一股绳,往彼此身上流汗流脓,你说世事艰辛,全凭努筋拔力的苦干才捞得到几根毛。还说脑袋硕大的伯里克利向国民念诵咒语,劫夺人们的景仰拥戴。但雅典的妇人对苏格拉底恨之入骨!身为爱情术宗师,你指导名妓赛阿达泰俘获男子。多亏狡猾的色诺芬不动声色,将见闻详加记录,我们今日才有幸见识苏格拉底的猎艳手段。赛阿达泰,这个勾魂夺魄的美娇娘,老少通吃的情场刺客,阿佛洛狄忒身材梅杜莎心肠的尤物,居然现学现卖,要抢先征服自己的导师。可是,苏格拉底,美人的撩拨又岂能让你蠢蠢欲动?你自吹情妇成群!大批笨徒弟终日纠缠你,要求传授符咒、魔轮和恋爱技巧。

“赫拉克勒斯在上,”老头子仰头向天感慨道,“世人知道一吻的力量有多大吗?”

所以,苏格拉底鼓吹节制,劝大伙省省力气,免受焦思劳形之苦。不过柏拉图很清楚,他老师遭殃遇害,不是因为煽动青年,也不是因为信奉什么新神旧神,而是因为本性难移的贱嘴病。

苏格拉底讲过很多犯众怒的大实话。雅典人恶向胆边生,把老头子当作活瘟神,全城主妇都怂恿丈夫冲他发难,好让他晓得放肆的唇舌必遭惩处。柏拉图痛恨他们。哲学家立誓要把策动审判的检察官搞垮,压死在哲学圣殿的台阶下面,使他们以垫脚石的形态,供晚辈学子反复踩踏!柏拉图指望哲人王降临世间。他于花甲之年接受冒险家狄翁的邀请,去担任叙拉古僭主的家庭教师,想培养一位圣君,结果美梦破碎,差点儿搭上老命。而他渊博的徒弟亚里士多德,也要遭受那群活力四射、生生不息的小老头责难,险些重蹈祖师爷的覆辙。不过这位灵敏的哲学巨头选择漏夜出逃,永远离开雅典,宣称绝不允许乡亲们第二次犯错。他说青年就该有一股子狂劲儿,他教导亚历山大并非偶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对师徒是第一代、也是最后一代政治学泥瓦匠,妄想用他们简陋的逻辑铲刀,抹遍城邦社会的纷繁结构和复杂轮廓,结局是双双落败,仅留下两堆残稿……柏拉图,你无非要我们相信,世事无一合理,对不对?你无非要证明,雅典人想过太平日子必须没完没了地远征干仗,对不对?最终,你学生的学生,年轻的亚历山大建立了空前广阔的帝国,把你老掉牙的城邦梦一举埋葬。很快,柏拉图,东方神秘主义就会把希腊思想熏臭,巴比伦占星术就会把希腊天文学蛀得千疮百孔,骄横、耀眼的波斯式王座也要将全希腊引以为傲的民主杂耍一脚踢下历史戏台……

大学毕业后,我饱尝神经衰弱之苦,症状时轻时重,至今难愈。

我害怕真假莫辨的梦境,害怕中世纪阴沉沉的经院天空。我不愿撞见博学的圣奥古斯丁,尽管很想问问他老人家耶稣终其一生是否笑过,想请他谈谈道成肉身,谈谈富人该如何减掉大肚腩,增加挤入天国的概率。圣奥古斯丁将指责我谬见成堆,秉性贪婪,活像个花里胡哨的男戏子!应舍弃它们,他说,应居于永恒的荒漠之中,居于救世主结实的胸大肌表面……须知救世主是一个穷神,救世主的使徒们是一伙穷光蛋,寒酸得很。这位老先生把凡间比作一台榨油机,把自己视为装油的人形金杯。而我将坐实异端的罪名,被绑到火刑柱下,助手们过狂欢节似的给我涂上松脂,捆上枯柴,让我经历烈火的洗礼,彻底清算我隐蔽的罪业。圣奥古斯丁,荒唐、垂暮的头牌浪子!这位饶舌教父的圣尸在灵床上翻滚,受困于永不止息的生死转换。摩尼的叛徒!教皇的精兵!伤脑筋的老怪物!身为一块劣等食材,我将肮脏的字眼、恶毒的诅咒排出体外,好比腔肠动物排掉杂质,再在火刑柱上烧制成祭神的佳肴美馔。那时,马脸男会看见一个学生化为愤怒的火球,滚到前排座位,绕过讲台,滚向走廊,滚进另一间教室。教学楼将陷入火海,烈焰的拳头捣毁窗户,上课的男男女女争先恐后涌出大门。燃烧的魔脸在呕吐着近乎熔化的生命。炽灼的旋涡。绝妙一景,对吧?

我曾经梦回公元三五六年,陪同君士坦提乌斯二世,从君士坦丁堡向西进发,去游览壮丽宏阔的罗马城。老帝国的圣殿、大剧院、圆形斗兽场、朱庇特·卡皮托利努斯神庙,以及图拉真广场上诸多连天使都要肃然起敬的高大建筑物,简直在挑战凡人的语言能力。它们令位极九五的游客深感惊愕,不再奢望自己能升华到与之比肩的伟大境界。可是下一刻,我又原地跳过三百年光阴,变为宣信者马克西姆的初级助手,服务于这尊神学大炮,受命将他玄奥精微的名著《秘言》完整誊写一遍。

冻僵的语言在我嘴里活活烂掉,如同过期变质的火腿肠。但即使昏昏欲睡,魂游魄荡,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她仍坐在不远处。两队红蚂蚁为我们运送无形的字条。然而玲珑剔透的爱情宝塔迟早会坍塌。天气逐渐转暖,物质开始发酵,我不能再继续等待。怎奈姑娘躲在云端,死活不肯下来……

日落后,郁暗成群结队游荡于雅典城的大街小巷,准备扑灭每一盏灯火。星光灿烂的天神乌兰诺斯展开毛茸茸的躯体,俯视凡尘众生。此刻,在世界的边缘,在比冥界更深的塔尔塔洛斯底部,铜墙环立,丰饶的碗形大陆和紫葡萄色海洋的根系由此发端,至此终结。浓雾结成的圆顶下方,战败的提坦神已受困万年,他们太过巨大,因而被绑手缚脚丢在那里,穷极无聊,不断承受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暴。倒霉的阿特拉斯石柱般杵在附近,撑起天穹。塔尔塔洛斯,你见证了昼夜的飞快轮转!它们交错而过时互致问候,彼此亲吻,穿越深渊的宏大门槛。

然而,暗夜这眼深坑比塔尔塔洛斯更幽深。城邦的晚间属于欢纵,属于性爱,属于危险,属于残暴的精灵,属于愤怒和死亡,也属于学识与宁静。此时,富家豪族正大摆筵席,宴会上人满为患,充斥着妓女、食客和诡辩家,他们暴饮暴食,不停猜谜语,向身处异邦、闻名遐迩的伟大酒色之徒举杯致敬。此时,害相思病的少妇唱起提摩忒俄斯新写的情歌,诉说她们隐秘的疑神论。猫头鹰警惕地停落在树梢,贵族准备谋朝篡位,他们是一伙狂人醉鬼,自诩阳物伟岸,渴望名垂青史,以致神志不清,淌下大股涎液。哦,厄瑞玻斯,混沌之子,黑夜之弟,白昼之父!哦,亚西比德,柏拉图的混账大师兄,英俊的恶魔,雅典的公敌,借酒撒疯的脏话篓子!你头戴紫罗兰和常春藤编织的浓密花冠,又感觉委屈,遭人冤枉,受到不公的对待。你把城邦推向极端,城邦也把你逼入绝境。造孽呀,冤家路窄……亚西比德,为何你到处躲避苏格拉底,如同奥德修斯躲避海妖塞壬?因为你打熬不住,迟早会跳进名利的粪坑。而实际上你又在追求苏格拉底,并且对自己的美貌太过自信,可他偏偏不屑一顾,反倒用满是疮痕的老腚冲你放臭屁。亚西比德是全希腊最尊贵的野种,人们心甘情愿地模仿他,欢迎他,又害怕他。此君是超凡的伪装大师,是天生的教唆犯,不择手段地攫夺权势荣名,结果命丧波斯。他与国家仇深似海,他是骗术泰斗,叛贼的祖师爷!他阴魂不散,至今仍在摇撼日薄西山的雅典城邦的民主基座……此时,国库在黑暗之中饥鸣阵阵,士兵即将哗变倒戈,狭小窝棚里来自非洲、小亚细亚、高加索的众多奴隶,可能趁机暴动。他们杀死监工或自己的主人,以三倍于公民的数量,冲出年代久远的劳利昂银矿区和采之不竭的潘加优斯金矿区,破坏城垣、庙宇和伟人雕像,他们燃起松明炬,践踏市中心齐整的花园,把空气呼吸得污浊之至。当然,别过分担忧。他们全是散兵游勇,势必遭致无情的镇压,在黎明到来之前,在勤奋的史学家还没来得及记下一笔之前。他们顶多杀死数量不多的几个漂亮贵族,焚毁几座房屋,毋庸置疑将在重装兵团的扫荡下鱼溃鸟散,其尸身连抛进罪人坑的资格都够不上。奴隶造反岂能颠覆希腊主子的统治?他们无非是会说话的工具,四个人凑合值一匹马,仅此而已。柏拉图满面真诚的笑容,凭他那根三寸不烂之舌为我介绍夜间的景象。

“向惩戒之神涅墨希斯告饶!”讲解完毕,哲学家用一句希腊人的口头禅作结。

公元前的黑夜根本无从构想,要钻进这幽暗的梦境十分困难。通宵欢宴吧,柏拉图鼓动我,这是尘世间至高的享乐,连神仙都羡慕不已,你可曾在雅典以外,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识过如此富有意趣的筵席?畅饮生命吧!别喝到酒渣!

柏拉图童年时徜徉在神灵、英雄、吟游诗人满世界狂奔乱荡的图景之中,少年时沉浸于运动会的幻想之中,青年时痴迷演说比赛,直到师从苏格拉底。他原本认为演讲术是灵智的引渡者,可以拨弄弹奏人们的脑筋和性情。他相信永世的惩罚,相信奥尔菲斯教派主张的轮回转世。然而,年月走过荷马时代、城邦鼎盛时代,如今步入哲学家白天反思、晚上冥想的衰落时代。理性已经在柏拉图神魂的最深处一屁股坐下。雅典丧失了霸权,变成个小老太太,整日吮吸着浓稠的大麦汤,脚上趿拉着烂拖鞋。这副自甘堕落的可怜相怎不令人寒心酸鼻?恶徒在街市中大行其道!政局混乱不堪,民众因私仇而公然械斗,暗杀和纵火频频发生……必须给城邦装上真正的哲学轮子,防止它陷进历史的烂泥塘!光彩夺目的夕阳下,柏拉图呆立不动,活像一只神圣的土拨鼠,蓬松的头发呈玫瑰色……他讨厌城邦的陪审公民夸夸其谈,讨厌这帮人在赫拉克勒斯神庙里插科打诨,他们神经质的笑声难以遏制,他们不想干活,憧憬悠长的假期,他们剪掉高傲的卷发,不再穿爱奥尼亚式麻质长衣,改穿多利亚式贴身短衫。体育学校空空荡荡!柏拉图痛斥城邦的衰败是靡靡之音的腐蚀、公众对剧院的迷狂所致。他一口咬定雅典的大姑娘小媳妇没一个良善之辈……别跟她们沾上边,柏拉图说,别碰女人。

“你看看刀匠潘奈提奥斯的老婆,那些个勾当,令人发指!”

自然,柏拉图不好意思举苏格拉底作例子。老家伙这皮条客当得好呀!将悍妻拱手送到邻人的床前……我很想知道,究竟谁愿意跟她睡觉。他们居然不害怕苏格拉底的诡计!那泼妇体内会不会潜藏了哲学的毒液?在老头子布下的哲学大网内部,她是不是一只叽叽喳喳鸟媒?没人敢去深究。但柏拉图同意我亲身证实的金科玉律:男人会一如既往、不可理喻地迷恋女人。没错,就算把他腌成酸菜,槌成肉饼,把他丢进大锅里油炸,这一点也无法改变。

柏拉图曾在埃吉纳被卖做奴隶,但他不以为耻。

柏拉图在著作里偷梁换柱,把苏格拉底遗言的见证人改为富翁克力同、爱利亚学者裴多以及他自己,绝口不提色诺芬。大概这两人都觉得,对方是个老滑头。

我们心照不宣!当年,柏拉图打着毕达哥拉斯主义的旗号到处混名声时,色诺芬一猛子扎入了军旅生涯。他渡过风高浪急的攸克辛海,渡过法息斯河,在波斯王朝的土地上纵横驰骋。他头戴萨宾匠人制作的铁盔,披挂阿提卡胸铠,手持阿尔戈斯长矛,骑乘一匹来自埃皮道鲁斯的战马,统领鱼龙混杂的万人团,效命于豪爽阔绰的小居鲁士麾下。他满脑子泛希腊的伟大情怀,奈何流浪太久,离乡太远,雅典方言已不大纯正。壮哉!指挥同性恋营队横扫小亚细亚,杀开一条血路!可是柏拉图对师兄色诺芬的《远征记》嗤之以鼻。他不喜欢历史,因为哲学才是神物!爱智慧的能士高人与至尊至圣的秩序无比亲密……

然而,还是这个柏拉图,津津有味地教我辨识各城各邦的古老徽记。

泛希腊世界赞美雅典,如同十九世纪赞美巴黎,如同二十世纪赞美纽约。雅典城,天堂的雏形!富豪忍受着公益服务的强制盘剥,承担着表演捐助的重负,他们掏钱为城邦的战舰打补丁,疲于应付无休止的法律敲诈。粮商甚至不得不冒着犯投机罪的危险,贩售谷物……

哲学家的黑夜属于黄金智慧,属于这团明净、诡幻的焰光。晚上,柏拉图趴在宽大的桌子上写写算算,仆人站在身后,挥动葵树叶制成的扇子,为他驱散暑气。潮乎乎的羊皮纸微微发臭,招来好多公蚊子。哲学家记下当天的思考和疑惑,为明天的讲课或辩论做好准备。他偶尔沉思,间或洋洋得意,大笑两声……柏拉图一直想象苏格拉底尚在人世,以此安慰自己。他伏案良久,直到脖子僵硬,肩膀酸累。俊俏的侍者给主人端来夜宵,用灵巧的指掌为他按摩。盛满葡萄酒的银杯上刻着一句诗:

吾乃涅斯托尔那只赏心悦目的杯子。用我饮酒之人,对身披彩霞的阿佛洛狄忒顿生欲念。

柏拉图命人添灯换盏,于是房间比原先更加亮堂。九点钟,夜晚寂谧无风,群星潜匿,天空落下小雨。这跟斯巴达的小雨如此相似!它们织成一张巨网,覆盖全希腊的所有花园,而隐没的月亮与高悬迦太基夜空的月亮乃是同一个!前者岂会更圆?差别在于,柏拉图想到,他们把旋涡座称为大熊座,把狗尾巴座称为小熊座。看看窗外阒静的黑暗,头昏脑涨的大师随手扯过一张毯子,舒舒服服沉入睡梦。可曾有谁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何种野兽在他澄明的黑甜乡里奔跑?用烟云筑成的殿宇下,是谁人在同他谈玄说妙?我不敢窥探柏拉图深邃的梦境。如果在梦中闯进另一个人的梦中,大概会彻底苏醒。

无论柏拉图的观点多么荒谬,比如他认为月球依靠水蒸气滋养啦,物体的原初形状不可胜数啦,以太是万火之火啦,无论这些见解多么光怪陆离,我从未挥舞现代知识的苍蝇拍惊扰他:友好的访客从不诘问或要求,而只是微笑。

柏拉图赞成圆周运动最高贵,他设想宇宙呈纺锤形,靠一根铁钩挂在诸天枢纽的顶端。不过,他知道太阳比地球大许多倍,北极星则离我们极其遥远。

春天,当星象如赫西俄德所说,牧夫座首次于黄昏时分从大洋河上升起,柏拉图开始为新一年的写作而热身。他往词句里插入含义不明的神秘数字。他废寝忘食地揉捏幸福的定义,扪摸不灭的精神和因果报应。穆尼基昂月的某天上午,他告诉我,既可以把灵魂注入肉体,也可以把肉体塞进灵魂,不必拿任何饰物装扮这两者,不必把它们折腾得好像花枝招展的待嫁大姑娘……

多年来,柏拉图竭力贬损戏剧家,鞭笞诗人与画师,攻击他们的模仿术是卑贱父母生养的卑贱孩子,他们分不清彼此作品的优劣高低,只会依葫芦画瓢,满嘴胡话!其实大哲人自己又何尝不是个修辞学好手?他写过诗,写过短剧,又偷偷把它们销毁。

柏拉图问我是不是公民团的成员。得知今时今日的情形,他目光炯炯,仿佛已看见周而复始的天灾地变,看见大理石般肯定的结局,看见哲学的广阔命运,看见金钱买走一切的新千年。我劝他不必多愁善感。

“金钱是神奇的魔术师嘛,”我说,“金钱是蜘蛛,人是蚊蝇。”

这天夜里,柏拉图取出各邦的银钱,摊在桌子上为我介绍它们的来历。

“雅典铸造的银枭币,数量多,质量好……”

钱币正面是姿态傲岸的女神雅典娜。她头戴阿提卡式高脊盔,满怀杀人放火、打翻乾坤的渴念。背面有一只猫头鹰,目光僵然,暗暗传递一股厌恨情绪,令观看者太阳穴直跳……这可是泛希腊世界的美元,是穷人的心肝宝贝,是他们真真正正的万能天神呀!

“波塞冬尼亚城的德拉克马银币,”闪动的烛光下,柏拉图的眼睛半闭半开,“手工差强人意,成色不足……”

海神波塞冬刻在正面,胳膊粗大已极,俨然不幸地患了巨手病。他肩披军用短氅,舞动三叉戟向右突进,要给予不存在的死敌以必杀一击……

我们一整晚捣鼓钱币,堪比两个老财主。坑坑洼洼的叙拉古银圆、精雕细刻的莱昂蒂尼银圆、线条粗放的尼亚波利斯银圆……钱能通神啊!银圆上全是呆蠢的仙女、奔丧的驭手,以及穷途末路的野兽……无头无脸的胜利女神从天而降,为英雄或者公牛加冕……

“塔索斯的银币,纪念森林之神萨堤罗斯劫掠仙女。”柏拉图滔滔不绝。睡意袭来,悄悄完成包抄,返回清醒世界的退路已经截断。

“底比斯银币,正面有一块光秃秃的维奥提亚盾牌……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城银币,刻着谷物女神德莫忒尔头像,另一面是克诺索斯迷宫内五个诡秘的小圆点……”

千年前,那座声名狼藉的魔窟毁于一场天火。钱币上描画的迷宫实为一片时光迷宫!而安锡城将喷火的怪兽喀迈拉,连同叼着嫩枝的肥鸽一起烙入银币……玩火者必自焚嘛。

“受波斯人影响,”柏拉图的面容、身形越来越模糊不清,只剩下声音还在我耳边萦绕,“罗德岛的僭主们把自己的名字刻到钱币上……”硕大的银圆正面,赫利俄斯正驾驭火马,急匆匆划过太空!反面刻着玫瑰花蕾,是罗德岛娇艳欲滴的标志。

在我眼前消失之际,柏拉图从兜里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金币。哦,金币!佩拉城的金币!真金不怕火来烧!本人满头的瞌睡虫兴奋得狂飞乱舞……阿波罗取代了乘坐日辇的前任,他炎光万丈,足以把我们凡俗之徒的眼睛照瞎!……纳克索斯城的金币最使人陶醉。拿常春藤束发的狄俄尼索斯端坐于正面,而手持长柄酒具、鼻孔朝天、丑似苏格拉底的酒神侍从西勒诺斯站在反面,抵挡全世界的苦闷哀愁……有钱能使鬼推磨!把酒斟满!什么狗屁深刻思想,统统滚蛋吧……举起大酒杯一醉方休!……

期末临近,离别的日子即将到来。我绞尽脑汁,也没能给柏拉图装上飞翼,神游两千四百年后雾霾遮天的北京城。他劈开一块羊拐子骨,把较小那一半丢给我,自己留下另一半,说是如再相逢,拼合骨片,则两人又成宾主。温馨的小把戏!我精心收藏这半块骚乎乎的羊拐子骨,将它存放在幻想的冷库内,极为安全稳妥。

可是,尽管数度道别,我仍一次次重返熟悉的梦境,有时侵晓入城,有时毫无规律地忽然现身于雅典的某个街角,与柏拉图不期而遇,偶尔也碰上骚乱和刀枪巷战。

某天早上,我脑袋里堆满斯特方码,莫名其妙从哲学家的床底探出头来,令他俏丽的女仆迈娜德大喜过望。那一日恰逢阿多尼斯节,众多妇人把千百尊异常俊美的男子像抱去埋葬,举行丧仪,照例号啕大哭。所以,看见我此时现身,柏拉图自认为遭到戏弄,宣称一个人不可能预知神明的安排。他拿定主意,绝不轻易放我离开。这家伙的唐突举动真是场灾难!我气喘吁吁走了很久,蹚过一条条小河,绕过一道道山梁,穿越大团大团蝶蛹似的晨烟,依然无法醒来。柏拉图始终紧紧跟随。我撒腿飞奔,他不甘示弱,索性换上新式短斗篷,双腿摆动如轮,向前猛冲。他跑步的姿势非常壮观,宽阔结实的肩膀将气流平稳破开,留下涡形轨迹。这男人堪称一台完美的肉体火车头!没过两分钟,柏拉图已遥遥领先。我喘得好像一座崩溃的山丘,整个人笔直倒下。

柏拉图人如其名,天生块头挺大,肌肉发达,本可以成为体育健将。年轻时他崇敬毕达哥拉斯,故而远离赛会,不想让它统治生活。柏拉图也前往公共健身房宣扬学说,使运动场监察官很是恼厌,他们隔三岔五便挥舞大棒,把智者、哲人或修辞学家赶出健身房,只要怀疑这帮人在青年之中传播坏思想。柏拉图恰恰在此遇到了苏格拉底。他相信雅典运动员无往不胜。雅典运动员是举世公认的精英!五项全能是体育王冠上镶嵌的钻石!柏拉图起初爱好拳击,因怕损坏脑力而作罢。他习惯在学园的橄榄林间竞走,参加过几次普罗米修斯节的火炬赛跑,甚至还在伊斯特摩亚竞技会上夺过摔跤冠军。眼下,柏拉图脚穿藤鞋,摆臂有力,腮帮子一鼓一鼓,两眼直视曚昽的前方,像一头雄狮穷追不舍。我真搞不懂这位老兄呀,他到底是个天才还是个白痴?

十一

接下来,本人将公布一系列探梦成果。首先,我们很少注意到,柏拉图研究过远古时期的线形文字。它是表意文字、音标符号和一类限定符号的混合体。使用者为迈锡尼王国的贵族、学者,以及每天清讫账目的书记官。在皮洛斯和底比斯,这套文字也曾大行其道,残存至今的羊皮纸上记录了希腊诸国与埃及、美索不达米亚的贸易信息。然而,公元前十三世纪一场大火令迈锡尼王宫崩塌。黑暗时代随之降临。长达三百多年,鲜有记载!直到爱奥尼亚人借用腓尼基字母创造了希腊文字。

“埃斯库罗斯缺乏严肃的格物精神,”柏拉图说,“自然归功于普罗米修斯,说文字是这位泰坦神从奥林匹斯盗来的真正火种。那些讨嫌的商人则妄称,它属于赫尔墨斯的杰作……多亏希罗多德老爷子,我们才搞清楚来龙去脉。没错!正是做生意的腓尼基人,把字母传给希腊城邦,爱奥尼亚学者又给这套闪族字母增添了不朽的元音符号,并且,消除了对希腊人朴实无华的舌头来说显然太多余的擦辅音……”

柏拉图赞颂楔形文字,不是因为它们简单易学,恰恰相反,是因为它们艰深难懂。

《汉谟拉比法典》要经过文书官释义,民众方才理解,而梭伦立于雅典广场上的律表却人人能读。柏拉图是个死硬的精英主义者,认为自己的同胞只配看看茅厕的门牌。他厌恶每年召开四十次、参加者论千累万的吵吵嚷嚷的公民大会,他拒绝担任传令官、召集人或陪审员,勉强还同意当个主持神秘仪式的司炬手,穿上紫袍,在冷瑟瑟的冬晨献祭。他凭一己之力搭建诸神的辩论场,灿若繁星的环地中海文明倾泻在他幻想的天幕上,咕噜咕噜沸腾不已。柏拉图推崇敌邦斯巴达的尚武习气,即使他根本不喜欢公共食堂,受不了冲男子撒泼的光大腿姑娘,要晓得她们大腿的风姿全希腊驰名,赞美或诟骂她们大腿小腿的诗篇不可胜数,跟她们的大腿小腿搭界沾边的罪行多如牛毛,斯巴达姑娘强健的大腿小腿称得上是一切分歧的根源!……柏拉图把该国政体的创建者吕库古捧为圣贤,五百年间,他说,这位神人颁布的律条奉行不辍,没做任何改动。沉甸甸的铁币依然在斯巴达的市集上流通,使财富成为负担。可惜柏拉图热脸贴了冷屁股。斯巴达公民对自作多情的学者之流不予理睬,他们蔑视耍笔杆子的男人,更看重精炼的言辞、轻快的语音,很少浪费自己的风趣机智。这群蛮子谨遵不立文字的祖训,仅留下区区九份书面材料。

其次,雅典人过节的热情令我震惊。

他们的一条法律很说明问题:任何公民,不把城邦的节日拨款用来搞娱乐活动,判处死刑!柏拉图说,不少男人身穿租赁的金色长袍,加入游行队伍,如痴如醉,但在天寒地冻的深冬,他们却裹着既难看又不保暖的破布烂衫……

柏拉图排斥戏剧,如同他私下质疑德尔斐的神托所,但不得不承认,它像个硕大无朋的隐形漏斗,聚合全体民众,吸纳巨额资金,是城邦生活无可争议的领头羊。

热衷于酒宴,整天在饭馆、澡堂、妓院之间乱窜的市民,若缺少剧场活动,势必发疯成狂,损害城邦的稳定之基!柏拉图慷慨赞助过公共表演,训练男青年吹笛,训练男童跳舞。钱财是叙拉古的阔佬所赠,所以他一掷千金,不留分毫。大酒神节期间,柏拉图带我去狄俄尼索斯剧场看热闹。它能容纳三万观众,但抢座位的纷争仍不可避免。伯里克利主政时,专门设立金库,为穷光蛋们支付入场费,甚至不惜动用联盟的公款,招致友邦怨恨。不过众多剧作家依旧使劲挖苦伯里克利,说他“舌头上有一根可怕的霹雳棍”,说他长了一颗“画廊般硕长的脑袋瓜”,是“高首巨颅的天字第一号僭主”,是“凡间无可匹敌、鹤立鸡群的大头头”。伯里克利下令:禁止人身攻击!表面上是为了保护苏格拉底,实质上是为了让自己免受捉弄。

这位建立过九根纪功柱的海军统帅,不但要保住他大脑壳的声誉,更要保住他大鸡巴的清白。然而喜剧作家们偏偏揪住他不放,说什么建筑大师菲狄亚斯不时接待一些去欣赏艺术品的良家妇女,把她们介绍给伯里克利。雅典市民断定,大脑袋首领跟头牌交际花阿斯帕西亚有个私生子,还用发情的孔雀来引诱大姑娘……

言归正传。剧场受欢迎的程度确乎难以想象!大概只有罗马的斗兽场能与之媲美。公众可以一连四五天观看表演不挪窝。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们?从大清早到夕阳西下,这些人不停不歇地连续欣赏三部悲剧外加一部林神剧,或者五部喜剧。我晕头转向,追随天底下最欢快的歌队,观摩狄俄尼索斯的雕像移至城外一座小神殿内,再万分隆重地请入剧场。此刻,柏拉图隐身在万头攒动的人浪之中。巨大的龟头油光闪亮,从全城居民的天灵盖上晃晃悠悠抬过去,象征狄俄尼索斯丰厚的赐予。人们杀猪祭神,把装满白银的陶瓮不断搬进庙宇……演出开始!滑稽的丑角披着绿袍,戴上使脸盘变宽的假面具,穿上使身材变高的厚底木屐,再借助十多位歌手的齐唱,把自己伪装成声如洪钟的巨灵神,吓唬看戏的男女老少……观众在台下走来走去,无拘无束地吃吃喝喝……《攻克米利都》让柏拉图悲愤难忍,率众号哭,《美狄亚》促使主妇造反,而《欧墨尼德斯》恐怖的复仇三女神一亮相,大伙一个个面无人色!魂不附体!乃至小孩昏厥,孕妇流产!走马灯似的喜剧悲剧使一些居民恍恍惚惚,有男人自称是阿瑞斯降世,要打家劫舍,有女人自以为阿佛洛狄忒化身,当众脱光在海边洗澡。看完戏,不少穷汉一贫如洗,大清早跑到法院门前排起长队,指望别人造谣诬陷,兴词构讼,让他们赚上半个德拉克马的陪审津贴。

最后,跟许多雅典公民一样,柏拉图隔天去体育学校搞一搞锻炼。那儿是男子汉约会的场所,并由诡辩家首先利用,逐渐变成雅典的智力活动中心。化腐朽为神奇啊!在体育学校神圣不可侵犯的更衣室里,男人们穿衣服、脱衣服,做些预备性练习,伸伸腿,摆摆臂,拍拍屁股,或在激烈运动的间歇稍事休息,抖掉身上的沙子,往胸前抹油……学者们正是借助这些放松的时刻,把衡情酌理的精神游戏传授给大批体育学校的顾客。反过来,我们不妨把柏拉图的学园视作一间面积广大的更衣室,在这座城邦的政治人才储备库里,尽是些汗出如浆的裸体男青年,他们来自泛希腊世界的各个角落,来接受醍醐灌顶的哲学教育。

比柏拉图稍晚几年,第欧根尼在科林斯的克拉乃昂体育学校开班授课。他并未如传闻一般住在破木桶里,更从未用沾满泥水的臭脚在柏拉图的豪华大床上傲然踩踏,倒是以教学而声名远播,引得国王们都来听讲,连整天舞刀弄枪的亚历山大,也忍不住前去一探究竟。结果那座体校不仅培训投标枪的选手,还一跃成为斯多葛学派的圣地。它才是犬儒主义者们朝夕梦寐的祖师爷的残破大木桶呀!

十二

当大角星,柏拉图称之为阿尔克图罗斯,初升天幕之时,我和他终于在供奉众神的圣殿前成功告别。这里是希腊人的庇护所,保存着各式各样的碑铭,从神庙自身的账目到重要的法律条文,无所不包,应有尽有。价值昂贵的或不上档次的祭品堆积如山,七弦琴、三脚座、青铜锅、奠酒器、金桂冠以及烤肉铁扦,举凡希腊人制作、购买或劫获之物,无不陈列其间。在一尊菲狄亚斯大师制作的雕塑下面,以多角书法体镌刻了一行文字:

神灵要求我们,把劳动作为获得一切美好事物的代价。

柏拉图如此魁梧,挡住阳焰,挡住万顷碧空的金弦上发射的无敌之箭,挡住以太波浪的阵阵冲刷,让我突然间感觉冷意森然。朋友,让诸神指引你归路吧,时光无非是永恒绵延不绝的活动形象!言罢,柏拉图送我一块银盘、一卷羊皮纸历书,以及一枚他在埃及购买的圆柱印章作为饯别礼。我给这名伟大的哲学家、受人讥笑的梦想家留下两道立体几何证明题。胡七乱八的怪风渐渐模糊了柏拉图的身影。撇下数千年前的空气,不再流连那片古典的幻境,我很清楚命运还要无限展开,而现实和梦寐不论孰强孰弱,都将卷入疯狂的旋涡,搅成碎末,难以区分!下一秒,在克菲索斯河畔,我走进一个黄昏的凹陷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三

银色晚空里,星街冷落漆黑,庞大而稀薄的云朵缓缓飘过,似乎被什么人推动,它们像一只只通体荧光闪闪的深海生物,遨游在八千米水压的死寂之中。天边兴起无声的云底放电,勾勒出不安夜晚的真实形状。高楼大厦以不同角度投下锐利的光芒和阴影,明暗处处交融,形成一片灰亮。

趴在我身旁的姑娘还没睡醒。马脸男提到赫拉克利特,这名肥胖的花花公子,据传是一位超尘拔俗的人物,是个言语晦涩的不世英才,还是地球自转的发现者。教室外有人嘶吼,狂奔,跌倒,哀号!偷钱包的男子脑门上紫筋暴起,嘴角猛泛唾沫。烟雾缭绕的走廊里,情侣们在搂搂抱抱!蠢话连篇!埋头狂吻!忽然间,原先死水般沉寂的校园翠荡瑶翻,形态多样的波浪滚涌激溅,万物有如领会了辩证法,正在实施永无停歇的螺旋上升运动。这时,我邻座紫苑花似的姑娘抬起头,不住搓揉她惺忪的睡眼,继而投来注视。

“吃胡桃糖吗?”她问道,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

我们仿佛坐在一团绒毛状的寂静中央,卷入一场令彼此头昏眼花的目光旋风里。她徒劳、无奈而感人地与我攀谈,身体无意间凑近。神明正紧张地拨动算珠,以十二进制给光阴记账。

“柏拉图说过,”马脸男洪亮的声音越过七八排凌乱的课桌椅,往我头顶砸来,“你必须体验,方可获得智慧!”

然而,梦游症发作的世界不停蜕变,不停挥霍它自己的玄思妙想,势将沦落为一个庸俗无比的泥浆王国。姑娘脱下外套,双眼仍写满失眠,犹如荒石滩。镂空的连衣裙使她从一朵花转化成一枚果皮剥去小半的番石榴。但姑娘其实是一柄致命、苗条的利斧,要用不畏死伤的男子来一试锋芒。她好比苏醒的炽烈紫焰,意态撩人,整晚都在散发令大伙心神不宁的魅力。直到这一刻,我才第一次把姑娘看真切:腰身匀称,红唇似火,眼线深黑,戴一副七角星耳环,是个手指细长有如鸟爪的漂亮女人。讲桌上,教授已形同一台历史幻灯机,希腊人的竞技比赛、罗马人的军事操演、中世纪神学家互掷板凳的辩论会,乃至巴黎贵妇为之频抛媚眼的艺术沙龙接连登场。我开始研究姑娘的脸蛋。这个结膜炎爆发的夏夜!她奇妙的体香让人呼吸不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自己心脏缺氧:城市上空盘踞着一团强大的副热带高压,晚间极其窒闷,导致病人陡增,医院的急诊室挤满伤患。而受到星辰移动的影响,我们一个个手脚酸麻,头脑严重沙化,思维紊乱不堪!日光灯管正以常人无法察觉的频率高速闪烁,变幻为一条又一条开垦月面的大蚯蚓。到处是星体的碎屑尘埃。甜蜜预感的激流把我冲向夏天尽头。意志在涣散!即将失灵!接近坠毁!难道我不幸的低血压偏偏要此时作梗?难道她会催眠术?难道日子还不够癫狂,所以躲在暗处的主人决意写一篇黑童话,好夺走我最后一点点理智?

“你脸白得像纸……”她说。

我起身要走,借口去撒泡尿。有五六个人还在坚持听课,稀稀落落分散于教室边缘。他们的同窗已不见踪影。我决定不再返回课堂。马脸男以他雷打不动的沉稳继续讲课,全然达到澄神离形的境界。男人提及普罗提诺,古希腊的末代大师,此公率意撰写的《九章集》是以柏拉图的唾液垒筑的基督教鸟窝,接下来又谈论斯多葛主义和伊壁鸠鲁主义的相同点、犬儒学派与怀疑论者的差别。哲学的密集反光映入现实。马脸男活像个钟表店老板,他缺乏抑扬顿挫的死板声调,预示这节课并无完结之时,它必将伴随万载不磨的深奥哲理,没个止尽地延续下去,直到永世无穷,直到陆地因大气的衰老而彻底沦为一堆臭烘烘的废料。

“等等!咱俩一块儿走……”

姑娘拽住我,骇人的灼亮目光犹若一道闪电,骤然撕裂黑绸缎似的思想夜空。或许她直觉极佳,看人极准,所以深知我一定会径直迈出这栋教学楼,迈出校园的大门,不再反顾。据说把心当作秘密的坟场,梦想将更快实现!可是变化突如其来,我浑身一震,几乎惊惶失措。

离开教室,走到清冷黯淡的星空下,我们跳房子般不断从一个瞬间跃向另一个瞬间,如同步入一本浩瀚的大词典。此时此刻,阵阵凉风正从楼宇之间穿过,掠过花坛树圃朝我们袭来,空气里满是白玉兰的芬芳,暗夜在额头前方轻轻爆鸣。尽管仍不敢肯定这一切真实无误,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夙愿即将达成,但我领悟到,说不定还可以去爱一个人,还可以被人所爱。现实这部鸿篇巨制的索引已经敞开!我选择如下笨拙、突兀而狂放的开场白:

“你知道,雅典人把双子座的两颗主星称为阿纳克斯,意思是……”

或者现代气息再浓厚一些:

“维特根斯坦主张,哲学应该如写诗般去创作……”

毫无疑问,百分之一百,她会理解我!而通过这个好姑娘,恰如古老的《智慧书》所示,终有一日我将理解自己,跟自己停战。精神流放该告一段落了!生活必须翻过这一页,必须重新启动!纯粹的爱意能够把罪业完全抹去!我渴望与姑娘互诉隐衷,倾肠倒腹,绝无保留!不久她便会发现,本人是个疏亲慢友的怪胎,易怒,易燃,不光自闭多疑,还希望她比我更孤苦伶仃,找不到交流之人……倘若她想倾诉的好话坏话、甜话苦话,跟我想倾诉的同样多,同样琐碎、繁杂、混乱且没头没尾,全是意义不明的碎片,那该多美妙!我们适合彻夜长聊,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如果一个晚上不够用,白天不妨继续:本人时间很多,可以说多到忍无可忍,而她肯定也闲得发慌……何不一直说话,直到心满意足为止?然后共享珍贵的沉静一刻。诗人说宁谧亦是回答,寂寥亦是欢乐,难以名状的欢乐!岂可将人生简化成街头故事?气运小精灵在我脑袋上转悠,噗噗地连放闷屁。聪明绝顶的柏拉图,你知道爱神确实能治好世人的沉疴隐疾,让他们恢复完整,使他们快活无边!显然,我和这姑娘同属一个秘密团体,同属一支隐逸的宗派,将沿着无形无质的阶梯步向天宇,走上幸福之路,脚底的大都市恰似一朵璀璨百合花,在积雨云的暗海之中无声绽放,照亮永久的神性舞台!最终,我们结束蹈空履虚的漫游,意犹未尽地互相道别,留下各自的手机号码、电子信箱以及真名实姓,方便随时联系……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永远可以指望她,轻松自然,敞开胸怀,无所戒备!反过来,她想找人聊聊天也永远可以指望我。若从无相似体验,你没法产生共鸣,更不会知道孤独能把人摧残到什么地步。孤独难耐啊。孤独的男女极易犯困,极易肥胖!总之,我们互为对方的忠实听众,我们大放厥词,我们尽说傻话,与旁人无关,与全世界无关。这很好,简直再好不过:创伤将匪夷所思地自动愈合!当你离开日子的实际层面,造访另一些层面,穿梭于各个时代和许多国家,又怎会担忧抑郁症的夺命威胁,害怕极度的孤独让自己失控?我不需要扑克脸的精神分析师,不需要失魂落魄的娼妓、铁石心肠的寂寞少妇、虚情假意的生意伙伴,以及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各色男女……

我和姑娘在人群的潮汐里漫步。空中一闪一闪的不是密谋的星星而是大型客机。丑陋的天使扑动翅膀,蠢笨地挣扎于摩天巨厦之间。它遭受过高压电线的缠阻,黑羽一路脱落,仍妄图在人间推销它疲态尽显的情欲,毁掉众多生灵……忽然迸发的宁寂是老天爷的滚滚吟啸,但我们充耳不闻。道路两旁,无数商店和高高低低的广告牌不住地变幻多重色彩、多重印象、多重光影。空间如河水在城市之中盘绕奔淌,涌向漆黑无光的棱锥体深处。成千上万辆汽车正在制造大大小小的气旋,诱发五千公里外新一轮太平洋风暴。焚巢荡穴的天火将如约降临。此时,在柏拉图的国度,正值山羊最肥壮、葡萄酒最甜美、女人最淫荡而男人最羸弱的节令。这个不死的夏夜,魔浆流布,天空近乎一座以虚幻的材料乱搭乱建的巨乌贼洞窟,浓洌且凶险。捉迷藏的群星已化作一席盛筵,优良的营养质四处弥散,金汁玉液淌遍苍穹,以无限丰富的内容来赞颂掌厨的造物主,并供人饱醉。宇宙是吃不完的美味佳肴!银河是一瓢浑浊的鲜汤!夜行的男男女女从我们旁边涌过,没有面容,没有声息,没有灵魂,这一颗又一颗普普通通的纳税人脑袋,随时随地准备潦潦草草、全无意识地昏睡一阵,醒来再接着赶路。生命在他们之间流动,躯体消逝转冷,顷刻已不可追寻。忽而一阵疾风侵入街道,大千世界影子摇晃。今晚她为什么会出现?她从哪儿来?其实,答案毫不重要!千真万确,她是个偶然,使我能够侥幸延续这马腹逃鞭的隐秘生涯……眼下,本人只想找个安静的去处,让我们畅快闲谈,让我们共饮夜色。伤心了就哭,高兴了就笑!不消说,她愿意陪我整晚倾谈,好把多年的积郁一吐为快。无缘无故的情绪低落不会再卷土重来,作梗多年的无聊症也必可痊愈。幸运之星啊,光明浪子,请你闪耀!我将重新满怀希望,抬起眼皮去迎接困乏的清晨……

十四

长久占据我心灵的恋人已经死掉,该停止呓语了!

也许,这个沉疴已久的世界确可治愈。姑娘说,关于那场永不完结的哲学课,跟我一样,她是去旁听的。姑娘走进讲堂只为了好好睡一觉。同病相怜。我送她一本《鲁拜集》作为治疗失眠的补充手段。明天一定会好!我们生活在一个尚可治愈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彻底无救的世界。

然而,兴许我是一厢情愿,自以为可以治愈?兴许撒旦并没有放过我?

“陆源先生很关心朋友。”她说,“得知你来上哲学课,他有点儿担忧。那些蠢姑娘肯定让你厌烦……我陪你去美术馆?要么订个房间,读一读沃尔德的《圆圈,圆圈》,或者福楼拜的《萨朗波》……”

这名兼职的高级应召女郎挺不错,比我认识的寂寞少妇好太多。姑娘名叫唐小佳。相当敬业!美貌的武装令人丢盔弃甲!无可抱怨!但是她提及陆源。我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此公,更不记得自己跟他有交情。为何姑娘会谈到这家伙?他算哪路神怪?我与全身赤裸的唐小佳纠缠在一起,死命同她性交。姑娘口齿不清地诉说爱情,或诸如此类没养分的陈词滥调。苦恼啊!我只好保持沉默,犹如一片黑暗。谁将落入乞词魔术的圈套?毒药正发挥功效?难道她是撒旦派来的?难道主人想让我明白,越自由,桎梏越沉重。难道他还想让我明白,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世界可供治愈,其空虚可供填补,但他将始终陪伴我们,直到永永远远。

2003年,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