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1)
第一部 成长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经济的命运都界定不了女人在社会内部具有的形象,是整个文明设计出这种介于男性和被去势者之间的、被称为女性的中介产物。唯有另一个人作为中介,才能使一个人确立为他者。只要孩子是自为存在的,他就不会看出自己在性的方面有什么不同。在女孩和男孩身上,身体首先是主体性的辐射和理解世界的工具,他们理解世界,是通过眼睛和手,而不是通过性器官。出生和断奶这两出戏,对于男女婴儿,是以同样方式进行的;他们有同样的兴趣和同样的快感;吮吸首先是最大快感的来源;其次,他们经历肛门期,从共有的排泄功能获得最大满足;他们的生殖器的发育是相同的;他们以同样的好奇和同样的冷漠,去探索自己的身体;他们从阴蒂和阴茎获得同样朦胧的快感;当他们的感受发展到需要一个客体时,便转向母亲,女性柔软的、光滑的、富有弹性的肉体激起了性的欲望,而这些欲望是要攫取;女孩和男孩一样,以攻击性的方式去拥抱母亲,触摸她,爱抚她;如果又有一个孩子出生了,他们表现出同样的嫉妒;他们以同样的行为表现这种嫉妒:愤怒、赌气、乱撒尿;他们用同样的撒娇,去讨大人的欢心。直到十二岁,小姑娘像她的兄弟们一样强壮,表现出同样的智力;没有任何一个方面她不与他们相匹敌。如果在我们看来,她在青春期之前,有时甚至从幼小的时候起,仿佛已经在性的方面显露不同,并非是神秘的本能直接地注定她是被动的,爱撒娇的,富于母性,而是因为他人一开始就介入孩子的生活,从早年起,她的使命就蛮横地注入她体内。
世界最初只是以内在感受的形象向婴儿呈现的;他还淹没在一切内部,就像他待在肚子的黑暗中一样;不管他是吃母乳,还是靠奶瓶长大,他都被母体的温暖所包围。他逐渐学会感受到事物与自身不同,他把它们与自身区别开来;同时,他以多少有些突兀的方式脱离抚育他的母体;有时,他以强烈的情绪宣泄对这种分离做出反应[1];无论如何,大约是在六个月大的时候,婴儿断奶了,他开始在模仿动作中表现出吸引他人的愿望,这种模仿动作随后变成真正的炫耀。当然,这种态度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确定的,但不需要设想一种处境来让它存在。婴儿以一种直接的方式看到一切生存者最初的戏剧,这是他与他者关系的戏剧。人正是在焦虑中感受到自己被遗弃。他逃避自己的自由和主体性,想消失在一切之中,这就是他宇宙的、泛神论的梦想之根源,是他渴望遗忘、睡眠、迷醉、死亡之根源。他永远不能取消被分隔开的自我,至少他希望达到自在的稳固,石化而成为物;尤其当他人注视着他时,他显得像是一个存在。正是必须以这种观点去阐释儿童的行为:他在肉体的形式下发现有限、孤独、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上孤立无援;他力图将自己的存在异化在一个映像中,补偿这个灾难;他人将确立这个映像的现实和价值。似乎正是从他在镜子中认出自己的映像时起—这一刻与他断奶的时间相吻合—他开始确定自己的身份[2],他的自我与这个映像浑然一体,以致他仅是在自我异化中形成。不论严格意义上的镜子起着多少重要的作用,可以肯定的是,孩子在将近六个月时开始明白他的双亲的模仿动作,并在他们的目光下把自己看做客体。他已经是一个自主的主体,向世界超越,但他只是在一个异化的形象中遇到自身。
当孩子长大时,他以两种方式对抗最初的遗弃。他力图否认分离,他蜷缩在母亲怀里,寻找她暖人的热量,要求她的爱抚。他力图通过他人的赞同,让自己得到确认。在他看来,成年人是天神,他们有能力给予他存在。他感受到目光的魔力,这目光时而把他变成美妙的小天使,时而把他变成怪物。这两种自卫方式互不排斥,相反,它们互为补充,互相渗透。一旦引诱成功,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便在获得的亲吻和爱抚中得到证实,孩子在母亲怀中和慈爱的目光下,体验到的是同样幸福的被动性。在最初的三四年中,女孩和男孩的态度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竭力延长断奶以前的幸福状态;在男孩和女孩身上,都可以看到诱惑和炫耀的行为,他们同自己的姐妹一样,期待讨人喜欢,博得微笑,令人赞赏。
否认痛苦比克服痛苦更容易得到满足,消失在一切之中,比被他人的意识石化来得更彻底,肉体结合产生异化,比在别人注视下的任何舍弃更为深刻。诱惑、炫耀,与简单沉浸在母亲怀抱里相比,是一个更为复杂、不容易达到的阶段。成年人目光的魔力是变幻莫测的;孩子自称是隐形的,他的双亲进入游戏中,他们摸索着寻找他,他们笑着,然后,突然之间,他们表示:“你让我们厌烦了,你根本不是隐形的。”孩子的一句话逗人乐,他再说一遍,这回,父母耸耸肩。在这个像卡夫卡笔下的世界一样不确定、一样不可预见的世界上,人们每一步都跌跌撞撞[3]。因此,那么多的孩子都害怕长大;如果他们的父母不再把他们抱在膝上,不再允许他们睡在他们的床上,他们便感到绝望,通过肉体遭受挫折,他们越来越痛苦地感到被遗弃,人从来都是焦虑地意识到这种遗弃的。
正是在这个阶段,小姑娘首先显得像拥有特权。第二次断奶使母亲的身体摆脱了孩子的搂抱,比第一次更缓慢,不那么突如其来;但尤其对男孩子,是逐渐拒绝给他亲吻和温存的;至于对小姑娘,继续给她爱抚,允许她生活在母亲身边,父亲把她抱在膝上,抚弄她的头发;给她穿轻柔的裙子,亲吻她,宽容地对待她的眼泪和任性,仔细地给她梳头,她的表情和撒娇令人开心,身体接触和慈祥的目光保护着她,不让她孤独焦虑。相反,对于小男孩,甚至要禁止他撒娇;他的诱惑伎俩,他的装腔作势,令人恼怒。别人对他说:“男人不要求别人拥抱他……男人不照镜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人们希望他是“一个小男子汉”;正是从成年人身上解脱出来,他才得到他们的赞许。他通过显得不寻求讨人喜欢,才能令人喜欢。
许多男孩害怕落在他们身上的艰难的独立,于是希望成为女孩;起初他们穿得像女孩,后来他们往往含着眼泪放弃裙子,穿上长裤,剪去鬈发。有些男孩顽固地坚持女儿装,这是朝同性恋发展的方式之一。莫里斯·萨克斯[4]写道:“我热烈地想成为一个姑娘,我意识不到成为男人的伟大,竟至于想坐着撒尿。”然而,如果男孩起初显得不像他的姐妹那样受宠爱,这是因为人们对他有更大的期待。人们强加给他的要求,马上使他地位提高。莫拉斯[5]在他的回忆录中叙述到,他的母亲和祖母宠爱弟弟,他很嫉妒这个弟弟,他的父亲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出房间,对他说:“我们是男人;让我们离开这些女人吧。”人们说服男孩,正是由于他优越,才对他有更高的要求;为了鼓励他踏上属于他的艰难道路,人们向他灌输男性的自豪感;这种抽象概念对他来说具有具体形象,它体现在阴茎中;对于自己软绵绵的、小小的性器官,他不是自然而然地感到自豪的,他是通过周围人的态度感受到的。母亲和奶妈延续着将男性生殖器与男性观念合二为一的传统;要么她们承认它在女人对爱情的感激和顺从中所起到的威望作用,要么对她们来说,在婴儿身上见到男性生殖器是这样谦卑的样子,那是一种报复,她们带着古怪的得意对待小男孩的阴茎。拉伯雷对我们叙述了高康大的保姆们的捉弄和戏言[6];历史记载了路易十三的保姆们类似的话。而不那么厚颜无耻的女人也给小男孩的性器官起爱称,她们对他谈起它时,仿佛谈到一个既是他又不是他的小家伙;就像上文引用过的,她们把它变成“他我,通常比本人更狡猾、更聪明、更灵活”[7]。从解剖学来看,阴茎完全能够充当这个角色;它突出于身体之外,就像一个天生的小玩物,一种玩偶。因此,人们提高孩子这一分身的身价,也就提高他的身价。有个父亲对我叙述,他有一个儿子三岁时还坐着撒尿;他周围都是姐妹和堂表姐妹,这是一个胆小和忧郁的孩子;有一天,他带儿子一起上厕所,对他说:“我来做给你看,男人是怎样小便的。”自此以后,孩子对站着小便非常自豪,看不起姑娘们,“她们通过一个洞小便”;他的蔑视不是来自她们缺乏一个器官的事实,而是因为她们不像他一样受到父亲的看重和启蒙。因此,阴茎并未成为男孩获得优越感的直接特权,他的提高身价反而显得像一种对最后断奶的补偿—这种补偿由大人们发明,并被孩子热烈接受,从此,他不因自己不再是婴儿、不是女孩感到遗憾。随后,他在自己的性别中体现出自己的超越性和自豪的优越感。[8]
小女孩的命运迥然不同。母亲和保姆对她的生殖器既不感到敬意,也不感到温馨;她们不吸引她注意这个隐秘的器官,只能看到器官的外表,也不能让人握住;在某种意义上,她没有性器官。她不感到没有东西是一种缺失;她的身体对她来说明显地是完整的;但她以与男孩相异的方式感到自己处在世界上;在她看来,全部因素可以把这种差异变成一种劣势。
很少有问题比有名的女性“阉割情结”引起精神分析学家更多讨论了。今日,大多数人同意,对阴茎的嫉羡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9]。首先,许多小女孩直到岁数很大仍然不知道男性的人体结构。孩子自然而然接受有男人和女人,正如有太阳和月亮,孩子相信这些词包含的本质,她的好奇心起初不具有分析性。对其他许多女孩来说,这一小块悬在男孩两腿之间的肉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很可笑;它的奇特与衣服、发型的奇特差不多;往往是在刚出生的小弟弟身上,她发现了自己,海伦妮·多伊奇说:“当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她对弟弟的阴茎没有深刻印象”;她援引了一个十八个月的小女孩的例子,她对发现了阴茎绝对无动于衷,直到很久以后,考虑到自己的处境,才给它以价值。甚至会把阴茎看做畸形物:这是一种赘生物,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皮脂囊肿、动物乳房、肉赘一样悬挂着;它会让人产生厌恶。最后,事实是,有许多情况表明小女孩关注兄弟或者男同学的阴茎,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确实感到一种性别嫉妒,更不意味着她感到自己深深受到缺乏这个器官的伤害;她希望将阴茎据为己有,就像拥有任何东西,但是这个愿望停留在表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