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本传(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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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前尘似漆渺难知——三十年的刑曹和科举生涯(1)

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湘黔之行后,沈家本开始步入中青年时代的科第及刑曹生活。这个时期长达三十年,科举与刑曹并行,个人和家庭变化都很大。科第方面,他轻而易举地考取了举人,但会试进士,却屡次名落孙山,直至过了不惑之年,才金榜题名,考取进士。刑曹生活方面,由于个人的努力,他很快以律鸣于时,成了一名精通律例、能得心应手处理各种复杂案件的刑部司员。这个时期,由于醉心科第,他为考取进士而被八股文所困近二十年。反复出入科场和三十年漫长的刑曹生活,使他的思想经常处于消极、悲观甚至绝望的状态。他毕竟是一个笃学深思的人,尽管处境不佳,有时甚至屡逢逆境,在经史考证和律学研究方面,仍然成就斐然。

一、乡试中举

同治三年(1864年),沈家本随父离开贵阳,在湖南长沙汇合母亲后顺江东下,直达上海。到上海时,沈家本与父亲分手,遵父命由海道北抵山东烟台,最后从烟台直达北京。

父亲丢了官,对他和他的全家,当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他毕竟还很年轻,还有漫长的人生,有圆父辈之梦的机会。“我从雪中来,山围光璀璨。彳亍瓦砾场,掩映情尤惋。劫余灰未寒,旅梦凄欲断。……世事逢颠危,局外空扼腕。行止皆由天,喜悼亦各半。旅魂少安舒,壮游真漫汗。中夜起舞时,荒鸡隔岭唤。”[102]凄怆悲凉的歌声中,不乏青年的豪情壮志。归途都是壮丽的山川,大自然激发了他诗人的情怀:

二十七日磨盘山道中,乌踆东上,出行来第一遭也,慨赋长句

黔山高与蜀山连,千里沉阴不计年。

兵火难期他日靖,客旌却喜早春悬。

纵来嶂叠峦重地,好是云开日见天。

莫笑劳人情草草,一肩行李意萧然。[103]

车过雪山关:

石磴回盘鸟不翔,玉峰高迥接天阊。

层冰霤积千年雨,峭冷林飞六月霜。

古寺华鲸鸣乍遏,长途疲马走还僵。

何如塞外探奇景,万里寒云拥大荒。[104]

舟下空舲峡:

三峡猿声午夜闻,《竹枝》唱彻楚山云。

诗家妙悟新城老,言象胥忘自不群。[105]

来到岳阳楼:

湖水东流去,斯楼万古存。

五言高杜孟,千里下湘沅。

碧落浮空阔,青山入吐吞。

同怀渺何处,独自一凭轩。[106]

读了这些诗,笔者十分疑惑,浪漫气质的诗人,为何会与冰冷冷的法律结缘?但是二者最终结合了,这大概就是今人爱说的“二律背反”吧。冰冷的法律需要温暖的人文关怀。

在长沙,沈家本已有意单独入京:

到长沙后将入都

牂牁江口汨罗阴,杖履追随拓素襟。

曾结左思招隐念,更伤王粲远游心。

难忘积习担书簏,怕听哀歌扣剑镡。

此日挂帆江海去,春晖忍读孟郊吟。[107]

他如此急速进京,是为了什么呢?日记断记,诗文没有明确的回答。光绪十三年(1887年),他在刑部参加京察。京察前,他赋诗二首,诗前序云:“腊八京察过堂,计自甲子到部八过堂矣。”[108]甲子年正好是同治三年,距光绪十三年,整二十四年。京察三年举行一次,所以光绪十三年的京察是第八次。以此计算,他这一年匆匆进京,显然是到刑部报到任职。另据《墓志铭》:“安顺公(按:指沈丙莹)以忤时解官归,公(按:指沈家本)才弱冠,即援例以郎中分刑部,公之学律自是始。”[109]从这节记载也可说明,他这次进京的目的是到刑部任职。

从上海到烟台,沈家本乘坐的已不是木船,而是洋轮。在烟台,他少作停留,拜访老朋友——心岸居士。

烟台访心岸居士留别三章

旧梦宣南记几回,雪泥天末断鸿猜。

三年磨蝎蛮中住,万里乘鳌海上来。

别久顿教惊喜并,语多总以乱离该。

时艰一面千金值,门外骊驹且漫催。

笔耒长悬研不肥,秋风依旧褐为衣。

桂林羞对银蟾照,杏苑空看玉燕飞。

游子生涯随处觅,使君高谊近来稀。

自怜卜式功名薄,望断蓬瀛青琐闱。

绿槐高处一蝉鸣,又敞离筵促去程。

静摄羡君成慧业,奔驰笑我为浮名。

广渠门畔车尘俗,镜海楼前水月清。

日下正多青鸟使,双鱼还许故人烹。[110]

战乱以后,老朋友骤然相见,喜悦之情,跃然纸上。他羡慕朋友不问世事、悠然自得的隐居生活,为自己南北奔走求取功名而羞愧,同时对未来的前途感到渺茫。在老朋友的面前,他尽情地吐露自己的心事。

同治四年,浙江补行咸丰十一年辛酉科乡试。他到刑部时间虽然不长,也不能放弃这一机会。于是六月十九日,他由北京起程,先到天津。二十八日,他从紫竹林登上轮船“行如飞”号,七月初四日到达上海,初七日雇船前往湖州,十二日回到编吉巷旧宅。父子兄弟稍作团聚后,二十一日在其父陪同之下,前往杭州应试。

这是他等待多年,不惜千里赶赴,拼力为之一搏的考试。可能是太兴奋又太紧张的缘故,到杭州没几天,他的旧疾又发作了。一连几天,他的头剧痛,浑身发热,胸膈不通,饮食不进。一直到八月初八日开试,他虽然精神不支,痼疾未愈,只是为了这难得的机会,仍然扶病入场。

扶病入场

远踰江海赋归来,献艺风檐寸晷催。

扶病莫嫌腰瘦损,月明三五强衔杯。[111]

自咸丰季年以来,浙江乡试便因战乱而停止。乡试消息传出,全省士子云集,经历两度战火、已经残破不堪的杭州城顿时热闹起来。进场入考士子,仅绍兴一地就达二千二百多人,宁波次之,有一千六百多人,杭州又次,则一千有奇,台州来了八百多人。相比之下,嘉湖地区少多了,仅七百多人。金、严、温、衢、处五府人数最少。全省共约九千一百余人。近万士子,角逐有限的举人,这就是当年的科举考试。

初九日,天刚亮,试题发下来了。“头题: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112]首题: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三题:禹思天下有溺者一节。[113]诗题:红树碧山无限诗,得诗字”[114]。也许是积之日久,他吮笔挥毫,二鼓,文诗皆脱稿。第二天,誊正删补,便交卷出场。

十二日考《易》《书》《诗》《春秋》《礼》。《易》题为“君子黄中通理”;《书》题为“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怌之”;《诗》题为“自今以始岁其有”;《春秋》题为“秋,郯子来朝(昭公十有七年)”;《礼》题为“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115]

十五日第三场,“三鼓,题纸来,提笔直书,手僵痛亦不顾也。申刻完卷交进即出场。策题为经学、史学、考课、衣服、兵制”[116]。

多年苦读,他对这次应试似乎胸有成竹,三场一挥而就。出场后,他的心情很好,游西湖,访灵隐,登雷峰,拜岳坟。战火后的杭州,“沿堤至平湖秋月,惟存败壁,堤上柳树无一株存者,令人徘徊不忍去”。“昭庆寺止存铜佛一尊,雨淋日炙,无顾而问者”。“南北两山树木尚有存者,多被湘军砍伐作柴卖钱”。“登高一览,惟见残垣断壁,荒烟缭绕”。

凌波远眺,西湖风景如故,雷峰塔巍然独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湖上感赋

山色湖光黯淡愁,西风容易又残秋。

荒亭寂寞泉空咽,断碣模糊客遍搜。

烟拥平桥天棘满,云封古殿瓦松稠。

我来欲问句留处,石径苍凉夕照收。[117]

飞英塔是湖州城的一大景观,也是湖州的象征。前几年,塔遭雷击,沈家本时在长沙,闻讯颇为不快,认为这是湖州文运衰败之象。应试后,他虽然胸有成竹,心中还是有难以压抑的担忧。重阳过了,报录人来到编吉巷口,这时才释怀,在近万士子的角逐中,他成功了。虽非解首,中式第六十二名,也不算后。他的朋友关梅生则中式第一百五十二名,湖州文运回来了。

编吉巷口人声嘈杂,贺客盈门。热闹一阵以后,再返杭州,拜见房师,翻读考卷。笔者手边有他头场的试卷。但是很惭愧,笔者不研读八股文,无法评论他的试卷。原文冗长,不便照录。下面将他的房师荐批录入如下:

全部三场荐批:“首艺理明机圆,词无庞杂,次、三清畅,诗妥。经艺稳洁一律。五策清洁。”

首场头题批:“一气挥霍之中仍处处典切,禀经酌雅,洁净精微。”

首题批:“清而腴,疏而畅,沙明水净,尘障一空。”

三题批:“从以是二字着笔,故语语有颜子在。不矜才,不使气,灵光四映,元著迢迢。”

诗批:“自然浑雅。”[118]

就批语看,是不错的。

人生总是悲喜相间。正当沈家本沉浸在中举后的欢乐中,从北京传来他父亲谋复职而失败的消息。沈丙莹送儿子到杭州应试后,即赴北京,经多方疏通,得两宫皇太后的召见,终于有机会述职、诉说贵州的官场和自己的在黔经历。按正常情况,能够得到引见的官员,一般都会给予留用。但沈丙莹的运气不佳,“引见后竟奉罢休之旨,下文竟难设法,为之焦灼”[119]。更糟糕的是,父亲奉旨罢休尚未到家,四弟病危,旋即辞世。在此期间,一位与沈家本有着生死之交的朋友的死讯也传到编吉巷。他异常悲痛:

哭吉甫五首

(其一)

人生若浮云,聚散洵无端。

饥来驱我去,别君辞长安。

方谓暂分手,定知会面难。

踟蹰执君裾,欲去仍盘桓。

悲风飒然来,一语含辛酸。

生别意恻恻,死别泪澜澜。

神往形已隔,永诀当何言。

莫歌《蒿里》曲,曲罢徒增叹。

(其五)

海内索知心,知心久寥寂。

抱此孤介姿,所如遭挥斥。

惟君察区区,相视成莫逆。

君性厌纷华,我亦爱泉石。

我性恶浮薄,君亦喜朴直。

春华良可宝,努力崇明德。

置身三代上,颓风尽变易。

方期竟此志,骤来恶消息。

夜阑灯灺余,欷歔展遗墨。

平生道义交,斯人难再得。

我欲招君魂,迢迢关塞隔。

魂分好归来,枫月明故国。

穗帷旷遗影,犹自念畴昔。

梦绕松陵墟,人琴杳难识。[120]

有道是乐极悲生。造物主经常捉弄人,既给欢乐,又给人悲苦,总不愿意使人事事如意,一帆风顺。造物主让沈家本顺利中举,中举后的这些不快,似乎又向他预示:后面的路并不平坦。

二、索米长安感岁华

造物主确实在捉弄他。1865年,他一试中举,但以后的会试却连连受挫,“乙丑举于乡,复困于礼部试,癸未始脱举籍。此数十年中,为八比所苦,不遑他学”[121]。几十年沉湎科举,耗尽青春年华而不悔,这是他诗书世家的本色,也是他的悲哀。在参加科举考试的同时,他在刑部为郎,经过长期历练,成为刑部出色的法律专家。

(一)会试落榜

同治五年(1866年)二月初九日,处理完四弟的丧事,他动身赴京。沈丙莹自京师返乡,在烟台乘“大鹏鸟”轮南下,正好与他在上海相遇。父子相见,自有一番说不尽的话。稍事盘旋,沈丙莹便打道回乡,他则于三月初八日继续北上。在烟台得病小住,二十二日乘船到达天津,四月初四日抵达北京,暂住会馆。稍事休息,即到刑部销假。他的原聘妻子、起居注主事郑训之女郑氏,已于咸丰十一年在郡殉难,死于战火。现在,他已二十六岁,早已过了成婚年龄。因此,沈丙莹在京为他重新定婚山东候补运同陈瑞麟长女。四月廿一日,沈家本拜会媒人,翌日同至陈宅过礼。

是年秋,为庆祝平定太平军、收揽人心,清廷决定举行丙寅恩科会试。刚刚考取举人的沈家本,虽然已到刑部销假,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这次会试上。去年乡试的成功增强了他的信心,试场的感觉也还不错。所以,从通州试院出来,他颇为得意。

通州试院戏作四绝句

平生足未踏虞庠,此日风檐费校量。

走马看花才一霎,漫将命运论文章。

虫书鸟篆太支离,大诰盘庚佶屈奇。

濡墨吮毫粗点定,一行官烛四更时。

张冠李戴洵奇事,西抹东涂有秘传。

篇幅未终真绝倒,奚奴背笑阿侬颠。

过眼战场迷五色,未闻方叔怨东坡。

但教不把初心负,沧海遗珠莫遽诃。[122]

他本望在会试中一举成名,但时运不佳,他落榜了。

会试落榜,他回到刑部继续任职。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这是读书人的理想。但鱼与熊掌实难两全。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任职刑部也需要人料理家事,而父母又不在身边。因此榜上虽无名,生存与生活仍需要他完婚。完婚后,他由会馆移居大安南营日南坊。移居,一是新婚后需要一个安定的家;再是这里地近海王邨,既便求书,又可减少交游,专力攻读。他的移居诗,对此有比较明确的表述:

秋仲移居大安南营

巢痕新卜日南坊,容膝能安陋不妨。

室有遗书刚插架,门多老树不成行。

默观大化悲秋士,闲访遗村近海王。

曲巷自来车辙寡,懒随征逐少年场。[123]

新居远离闹市,来客稀少,古木葱茏,偏僻幽静,屋陋书满,这正是他的理想住处。

(二)破书生涯

自丙寅(同治五年,1866年)第一次会试落榜,到癸未(光绪九年,1883年)金榜题名,前后时间长达十八年。这正是史家所称道的“同光新政”,或曰“同光之治”“光绪新政”时期。国家、社会包括他的家庭都有极大的变化。国家而言,慈禧太后通过玩弄各种政治手段,终于登上权力的顶峰,掌握了中国的命运;洋务运动蓬勃开展,进入鼎盛时期。末代王朝的统治处于相对稳定时期。就家庭而言,他父母先后在同治年间谢世。但就他自己而言,除了年龄的增长、子女相继出生之外,科举和刑部之职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