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处女(5)
他们现在离开她先前进入梦乡时所在的地点已有很长一段路,马车已经停住了。从前面传来一声空洞的呻吟,跟她以前所听见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同,接着有人喊道:“嘿!喂!”
她车上挂着的提灯已经熄灭,却另有一盏正在前方对她照着,比她自己那一盏要亮得多。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马具跟一个挡在路当中的东西缠在了一起。
惊慌的苔丝跳下车来,看清了可怕的事实。刚才的呻吟原来是她父亲那匹可怜的马儿“王子”发出来的。一辆早班邮车——照例如箭一般在路上飞驰,两个车轮却并不弄出什么声音——撞上了她这辆提灯已经熄灭、慢吞吞向前走着的马车。邮车带尖角的辕似利剑刺入不幸的“王子”的前胸,血从伤口急速地向外涌出,带着嘶嘶声落到地上。
绝望中苔丝跳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捂马的伤口,结果只是弄得自己浑身上下包括脸上都被猩红的血溅得一塌糊涂。于是她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望着。“王子”也尽量坚持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到它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这时候赶邮车的人已经来到苔丝的马车旁边,动手把挽具卸下,并且把“王子”那尚有体温的尸体拖到路边的沟里。马儿已经死了;赶邮车的人认为眼下不再有什么事情需要立刻处理,便回到他自己的马那儿去,他的马没有受伤。
“你不该走在这一边的,”他说。“现在我得接着赶路,把这些邮袋送掉,所以你呢,最好是等在这儿,看着你的车。我会尽快叫人来帮你的。天就要亮了,你不用害怕。”
说完他上了车,急速离去。苔丝站在那儿等着。眼前的景物渐渐呈现灰白色,鸟儿在树篱上抖抖身子,站立起来,叽叽喳喳地叫。道路完全现出了它白色的面目,苔丝也现出了她的面色,看上去比路更苍白。她面前那一大摊血已经凝结,现出好几种颜色,被太阳一照,更闪射出许许多多不同的颜色。僵硬的“王子”在马车旁静静地躺着,眼睛没有完全闭上;它胸前的伤口看上去似乎不够大,简直好像不足以让那些使它有生命和活力的东西从体内统统流光。
“这都是我惹的祸——都是我!”这姑娘望着眼前悲惨的景象大声喊道。“我什么理由都没有——一点也没有!爸爸妈妈往后靠什么过日子啊?亚比,亚比!”她一边叫一边摇亚伯拉罕,这孩子在惨祸发生的时候始终酣睡着。“我们的车没法向前走了——‘王子’死啦!”
在亚伯拉罕明白了全部事情的时候,他那稚嫩的脸上立刻平添了五十年的皱纹。
“唉,昨天我还跳舞还笑呢!”苔丝继续埋怨自己。“想想吧,我是这样一个大笨蛋!”
“这是因为我们在一个有病的世界上过日子,不是在一个完好的世界上,对不对,苔丝?”亚伯拉罕一边流泪一边咕哝。
姐弟两人默默地等了好久,就像要永远等下去似的。终于,他们听见一个声音,还看见一个正向着他们越走越近的东西,这就证明那个赶邮车的是个好人,没有撒谎。一个农夫的帮工,来自斯托卡斯尔附近,牵着一匹健壮的小马正向他们走来。这匹马被套上了原先由“王子”拉的车,拉着那些蜂箱往卡斯特桥的方向走去。
这一天晚上,卸掉了蜂箱的空车重新回到出事地点。从早晨起“王子”的尸体就一直在那条沟里。路当中的那一大摊血尽管被来往的车轮碾过,残留的血迹仍然可以看得出来。失去了生命的“王子”的躯壳被抬上了原本由它拉的车,四脚朝天,蹄铁在夕阳中闪射光芒,就这样它顺着那八九英里的原路回到了马勒特村。
苔丝在早些时候已经先回到了家。应该如何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爸爸妈妈?她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然而,从父母亲的脸上她看出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一损失;这当然解决了她无法开口的难题,不过却并没有减轻她沉重的内疚心情,她继续责备自己的疏忽大意。
但是,德比夫妇对生活抱的是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因此,这一场灾祸对于他们也就不如对于一个努力奋进的家庭显得那么可怕,尽管在实际上这样的损失对他们来说等于是倾家荡产,而要是发生在别的人家只不过造成一点儿不方便而已。倘若他们两人有一种为女儿的幸福要奋发图强的精神,他们就会面红耳赤地怒斥她如此掉以轻心以致造成重大损失,但是现在他们的脸上却丝毫不见这样的表情。没有谁对苔丝的责备比她的自责更严厉。
因为“王子”衰老枯瘦,所以屠夫和鞣皮匠只愿出几个先令来收买它的尸体。德比听说之后出面反对。
“不,”他争气不争财地说,“这匹老马的尸体我不卖了。我们的祖宗在这个国家当爵士的时候是不把战马卖给人家去喂猫的。让他们留着那几个先令吧!这匹马活着的时候为我干了这么多活儿,现在我不能让它离开我!”
第二天他在院子里埋葬“王子”;干这件事情时,他比几个月来为养家活口而种庄稼所使的劲还要大。土坑挖好之后,他和妻子用一根绳子拴住马的身体,顺着院子里的小径把它拖到坑边去,几个孩子则跟在他们后面,就像是为“王子”送葬。亚伯拉罕和丽莎-路一边走一边抽噎,荷浦和莫迪丝娣悲伤得嚎啕大哭,哭声在墙上发出回声。“王子”被扔进土坑以后,一家人都围在它的四周。以往靠它维持生计,现在它被夺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它上天堂了吗?”亚伯拉罕抽抽搭搭地问。
随后德比开始往坑里铲土,孩子们又放声大哭,只有苔丝除外。她脸色苍白,没有表情,似乎她认为自己是谋杀者。
【5】
约翰·德比做小贩生意过去主要依靠“王子”,现在这匹马死了,生意也就立刻做不成了。即便不是一家人马上就陷入了赤贫,艰难困苦的威胁已赫然显现。德比是当地人所谓“松散骨头”的那种人。有的时候他很有些力气干活,但不能指望这种时候就一定正好是需要他干活的时候;即使两者恰好一致,他也不会特意坚持在这种时候干活,因为他不像做散工者那样习惯于经常劳动。
与此同时,把父母亲拖进这个泥潭的苔丝在暗自思忖,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这时候她母亲说出了她的主意。
“在倒霉的时候应该想到我们也还有好运气呢,”她说。“现在这时候我们找到了出身高贵的亲戚,真是太及时了。人有困难就该去找朋友看他能不能帮忙。你知不知道在那猎场边上住着一位非常有钱的德伯太太?她一定是我们的亲戚。你得去见她,去攀她这个亲戚,请她在眼下我们倒霉的时候给我们一些帮助。”
“我不想去,”苔丝说。“如果有这么一位太太,她能友好地对待我们也就已经够了,不能指望她帮助我们。”
“我的孩子,你能讨她喜欢的,你要她做什么她都会为你做的。再说,也许还有你想不到的更多的好事呢。我听说的事情错不了,我想。”
苔丝自从闯了大祸以后心里一直负担很重,所以对于母亲的心愿比以前更加尊重,可是她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如此高兴如此积极地计划着要去做这么一件在她看来未必有什么好处的事情。也许母亲已经打听过了,已经知道这位德伯太太是一位品德极为高尚心肠特别慈善的夫人。然而,苔丝强烈的自尊心使她对于扮演一个穷亲戚去求人帮助这件事特别反感。
“我宁愿去找找工作看,”她咕哝说。
“德比,这事由你来定,”德比太太转身朝坐在后面的丈夫说。“要是你说她该去,她就会去的。”
“我不喜欢我的孩子到陌生的亲戚那儿去说好话求人帮助,”德比咕哝说。“我是家族中最显贵的这一支的家长,我做出来的事情跟我的地位不能不相称。”
苔丝觉得,父亲要同这位陌生的亲戚保持距离的理由,比她自己反对去高攀人家的理由更加糟糕。“喏,既然马死在我手里,妈,”她悲哀地说,“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可以去见她,可是要不要开口请求帮助,你该让我看着办。还有,不要再想着让她给我找丈夫了,那样蠢得很。”
“说得好,苔丝!”她父亲煞有介事地说。
“谁说我有这样的想法?”琼问道。
“我想你脑子里有这个想法,妈。不过我会去的。”
第二天一早起来,苔丝步行到那个叫沙斯顿的小山镇,在那儿她搭乘每周两次从沙斯顿向东到蔡斯勃勒去的大车;在这条路线上大车要从特兰特里奇教区附近经过,而那位情况尚未完全弄清楚的神秘的德伯太太就住在这个教区里。
苔丝·德比在这个值得注意的早晨所走的路线是在布雷克摩谷东北部的一片起伏地带当中,她就是在那儿出生的,也在那儿长大。对她来说,布雷克摩谷就是整个世界,谷地的居民就是这个世界的全人类。早在对世上万物满怀好奇的孩提时代,她就已经从马勒特村的篱笆门旁和篱边台阶[30]上观望过整个谷地,一些景物那时候让她感到神秘,如今它们的神秘性并没有减弱许多。她每天在她卧室的窗前看到那些教堂钟楼、村庄,以及依稀可辨的白色宅第,而最引她注目的就是威严耸立的沙斯顿镇;在夕阳的照耀之下,镇上房屋的窗户像灯光一样明亮。那个地方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即使整个谷地以及它周围的一些地方,也只有一小部分她曾经从近处细看因而熟悉,更不用说谷地之外的远处,她当然没有到过。布雷克摩谷四周群山的外形,对于她来说,一个个都像亲戚的面孔那样熟悉,但山外是什么样子,她就只能根据村里学校老师所说的去猜想了;她是一两年前离开学校的,当时她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在年纪还小的那些日子里,别的与她同龄的女孩子都十分喜欢她。那时候在村子里常常可以看到她和另外两个女孩——三个人几乎完全一样大小——肩并肩地从学校走回家去;两条长腿迈着大步走在中间的苔丝穿一件毛织上衣,衣服本来的颜色已经褪掉,成为一种难以形容的第三间色[31],上衣外面罩着一件有雅致的小方格的粉红色印花布围裙。紧绷在腿上的长统袜在膝盖部位有一溜排开成梯状的几个小洞,那是她跪在路旁和河岸边寻找珍奇的花草和石块时磨破的。那时候她的头发是土黄色的,像S形锅钩那样悬在脑后。她左右的那两个女孩手臂搂着她的腰,而她的两条胳膊则搭在她们两人的肩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苔丝开始理解生活的实际情形,对于母亲稀里糊涂地给她生了这么许多小弟弟小妹妹,使得扶养他们成为如此困难和麻烦的一件事情,心里颇有马尔萨斯的门徒那样的感受。就智力而言,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快活的孩子:琼·德比生育了这么一长串知足常乐的小孩,而她本人不过是又一个孩子,并且,在他们当中还算不上是年纪最大的一个。
然而,苔丝渐渐长大以后,对弟弟妹妹十分关心和疼爱。为了给他们尽可能多的帮助,她离开学校之后就到邻居们的地里帮着晒干草或者收割庄稼,要不就帮着挤牛奶或制黄油;后面这两种活儿她比较更喜欢些,是她在父亲还养着几头奶牛的时候学会的,而且因为手巧她干得相当出色。
家庭的重担看来是与日俱增地压到苔丝年轻的肩膀上,由她代表德比家去德伯太太府第认亲戚也是理所当然的。应该说,德比家这一回是把它最光彩的一面显露给人家。
苔丝在特兰特里奇十字路口下车,步行上了一座小山,然后走向那个被称作“猎场”的地区。别人告诉她,在猎场边上可以找到德伯太太名为“坡居”的府第。那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庄园宅第;它没有耕地,没有牧草地,也没有牢骚满腹的佃户——在普通的庄园宅第,庄园主自己和家人的开销正是从千方百计压榨佃户而得到的。“坡居”胜过普通的庄园宅第,而且胜过千百倍。它是一座纯粹为了享受而建造的乡间住宅,全部面积除了居住所必须的那点以及一个受主人控制、由管家管理的供消闲解闷的小农场之外,没有一块累赘的地。
首先映入苔丝眼帘的是大门口红砖砌就的看门人小屋,这小屋的屋檐以下都掩映在四季常青的繁叶之中。苔丝起先以为这就是宅第本身,待到她战战兢兢地进了便门,继续向前行至车道拐弯处,才发现宅第本身整个儿呈现在她的眼前。这宅子是不久前建造起来的——差不多是崭新的呢——也是那种猩红色,跟大门口那间与常绿树相互映衬的看门人小屋的颜色一样。这幢房屋在周围景物浅淡色调的背景上如一簇鲜红的花朵崭然独立。从它的一角向后面远远望去,但见一片柔和的蔚蓝色自然景致,那就是“猎场”——真正古老珍贵的一片林地。在英国,无可争辩地属于远古时代的林地只剩下不多几个,它便是其中之一。在那里,古老的栎树上还能见到德鲁伊特[32]所敬畏的槲寄生小枝;并非由人工种植的巨大的紫杉树依然生长,一如在它们的树枝被削下制弓的那个年代。不过,那一片古老的林地虽然在“坡居”可以望得见,却不属于这个宅子的范围之内。
在这个舒适、整洁的乡间住宅,一切都那么明亮、兴旺,并得到妥善的料理。大片的玻璃暖房沿着山坡向下一直伸展到山脚的矮树林子。一切看上去都好比新钱币——刚从造币厂铸造出来的硬币。被木麻黄和圣栎遮挡着的那些马厩依然可以看得见一部分——各种最新式的设备一应俱全,俨然如小教堂那么气派。在宽敞的草坪上有一个装饰性帐篷,它的门正对着苔丝。
天真的苔丝·德比站在砾石车道边呆呆地对前面望着,显得有点儿吃惊。她是不知不觉地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此刻眼前所见跟她所预期的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