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出 侦戏
明崇祯十六年(1643)癸未三月南京裤子裆阮大铖私宅
(副净扮阮大铖忧容上)
【双劝酒】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飘零鬓斑,牢骚歌懒。
又遭时流欺谩,怎能得高卧加餐。
下官阮大铖,别号圆海,词章才子,科第名家。
正做着光禄吟诗,恰合着步兵爱酒。
黄金肝胆,指顾中原;白雪声名,驱驰上国。
可恨身家念重,势利情多;偶投客魏之门,便入儿孙之列。那时权飞烈焰,用着他当道豺狼;今日势败寒灰,剩了俺枯林鸮鸟,人人唾骂,处处击攻。细想起来,俺阮大铖也是读破万卷之人,什么忠佞贤奸,不能辨别?彼时既无失心之疯,又非汗邪之病,怎的主意一错,竟做了一个魏党?(跌足介)才题旧事,愧悔交加。
罢了!罢了!幸这京城宽广,容的杂人,新在这裤子裆里买了一所大宅,巧盖园亭,精教歌舞,但有当事朝绅,肯来纳交的,不惜物力,加倍趋迎。倘遇正人君子,怜而收之,也还不失为改过之鬼。(悄语介)若是天道好还,死灰有复燃之日。我阮胡子呵,也顾不得名节,索性要倒行逆施了!这都不在话下。昨日文庙丁祭,受了复社少年一场痛辱,虽是他们孟浪,也是我自己多事。但不知有何法儿,可以结识这般轻薄。(搔首寻思介)
【步步娇】
小子翩翩皆狂简,结党欺名宦,风波动几番。
挦落吟须,捶折书腕。
无计雪深怨,叫俺闭户空羞赧。
(丑扮家人持帖上)
地僻疏冠盖,门深隔燕莺。
禀老爷,有帖借戏。
(阮看帖介)通家教弟陈贞慧拜。(惊介)阿呀!这是宜兴陈定生,声名赫赫,是个了不得的公子,他怎肯向我借戏?(问介)那来人如何说来?
(家人)来人说,还有两位公子,叫什么方密之、冒辟疆,都在鸡鸣埭上吃酒,要看老爷新编的《燕子笺》,特来相借。
(阮吩咐介)速速上楼,发出那一副上好行头;吩咐班里人梳头洗脸,随箱快走。你也拿帖跟去,俱要仔细着。
(家人应下)
(杂抬箱,众戏子绕场下)
(阮唤家人介)转来。(悄语介)你到他席上,听他看戏之时,议论什么,速来报我。
(家人)是。(下)
(阮笑介)哈哈!竟不知他们目中还有下官,有趣!有趣!且坐书斋,静听回话。(虚下)
(末巾服扮杨文骢上)
周郎扇底听新曲,米老船中访故人。
下官杨文骢,与圆海笔砚至交,彼之曲词,我之书画,两家绝技,一代传人。今日无事,来听他燕子新词,不免竟入。(进介)这是石巢园,你看山石花木,位置不俗,一定是华亭张南垣的手笔了。(指介)
【风入松】
花林疏落石斑斓,收入倪黄画眼。(仰看,读介)
“咏怀堂,孟津王铎书”, (赞介)写的有力量。(下看介)一片红毹铺地,此乃顾曲之所。
草堂图里乌巾岸,好指点银筝红板。(指介)
那边是百花深处了,
为甚的萧条闭关?敢是新词改,旧稿删。(立听介)
隐隐有吟哦之声,圆老在内读书。(呼介)圆兄,略歇一歇,性命要紧呀!
(阮出见,大笑介)我道是谁,原来是龙友。请坐,请坐!(坐介)
(骢)如此春光,为何闭户?
(阮)只因传奇四种,目下发刻;恐有错字,在此对阅。
(骢)正是,闻得《燕子笺》已授梨园,特来领略。
(阮)恰好今日全班不在。
(骢)那里去了?
(阮)有几位公子借去游山。
(骢)且把抄本赐教,权当《汉书》下酒罢。
(阮唤介)叫家僮安排酒酌,我要和杨老爷在此小饮。
(内)晓得。
(杂上排酒果介)(骢、阮同饮,看书介)
(骢)
【前腔】
新词细写乌丝阑,都是金淘沙拣。
簪花美女心情慢,又逗出烟慵云懒。
看到此处,令人一往情深。
这燕子衔春未残,怕的杨花白,人鬓斑。
(阮)芜词俚曲,见笑大方。(让介)请干一杯。(同饮介)
(家人急上)
传将随口话,报与有心人。
禀老爷,小人到鸡鸣埭上,看着酒斟十巡,戏演三折,忙来回话。(阮)那公子们怎么样来?
(家人)那公子们看老爷新戏,大加称赞。
【急三枪】
点头听,击节赏,停杯看。
(阮喜介)妙!妙!他竟知道赏鉴哩。(问介)可曾说些什么?
(家人)他说
真才子,笔不凡。
(阮惊介)阿呀呀!这样倾倒,却也难得。(问介)再说什么来?
(家人)
论文采,天仙吏,谪人间。
好教执牛耳,主骚坛。
(阮佯恐介)太过誉了,叫我难当,越往后看,还不知怎么样哩。(吩咐介)再去打听,速来回话。
(家人急下)
(阮大笑介)不料这班公子,倒是知己。(让介)请干一杯。俺呵!
【风入松】
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阅风流旧案,
花楼雨榭灯窗晚,呕吐了心血无限。
每日价琴对墙弹,知音赏,这一番。
(骢)请问借戏的是那班公子?
(阮)宜兴陈定生、桐城方密之、如皋冒辟疆,都是了不得学问,他竟服了小弟。
(骢)他们是不轻许可人的。这本《燕子笺》词曲原好,有什么说处?
(家人急上)
去如走兔,来似飞乌。
禀老爷,小的又到鸡鸣埭,看着戏演半本,酒席将完,忙来回话。(阮)那公子又讲些什么?
(家人)他说老爷呵!
【急三枪】
是南国秀,东林彦,玉堂班。
(阮佯惊介)句句是赞俺,益发惶恐。(问介)还说些什么?
(家人)他说为何
投崔魏,自摧残。
(阮皱眉,拍案恼介)只有这点点不才,如今也不必说了。(问介)还讲些什么?
(家人)话多着哩,小人也不敢说了。
(阮)但说无妨。
(家人)他说老爷
呼亲父,称干子,忝羞颜,
也不过仗人势,狗一般。
(阮怒介)阿呀呀!了不得,竟骂起来了。气死我也!
【风入松】
平章风月有何关,助你看花对盏,新声一部空劳赞。
不把俺心情剖辩,偏加些恶谑毒讪,这欺侮受应难。
(骢)请问这是为何骂起?
(阮)连小弟也不解,前日好好拜庙,受了五个秀才一顿狠打。今日好好借戏,又受这三个公子一顿狠骂。此后若不设个法子,如何出门。(愁介)
(骢)长兄不必吃恼,小弟倒有个法儿,未知肯依否?
(阮喜介)这等绝妙了,怎肯不依。
(骢)兄可知道,吴次尾是秀才领袖,陈定生是公子班头,两将罢兵,千军解甲矣。
(阮拍案介)是呀!(问介)但不知谁可解劝?
(骢)别个没用,只有河南侯朝宗,与两君文酒至交,言无不听。昨闻侯生闲居无聊,欲寻一秦淮佳丽。小弟已替他物色一人,名唤香君,色艺皆精,料中其意。长兄肯为出梳栊之资,结其欢心,然后托他两处分解,包管一举双擒。
(阮拍手笑介)妙!妙!好个计策。(想介)这侯朝宗原是敝年侄,应该料理的。(问介)但不知应用若干。
(骢)妆奁酒席,约费二百余金,也就丰盛了。
(阮)这不难,就送三百金到尊府,凭君区处便了。
(骢)那消许多。
(骢)白门弱柳许谁攀,
(阮)文酒笙歌俱等闲;
(骢)惟有美人称妙计,
(阮)凭君买黛画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