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出版者序(1)
本书内容来自一个被我们称之为“荒原狼”的人的自述。他为何会有一个这样的雅号,那是因为他自己曾多次自称“荒原狼”。而他的文稿是否需要加序,我们暂且不说;但是,我会在他的自述前稍微添点笔墨,写下我对他的回忆。其实,我对他的事知之甚少;对于他过往的经历及出身我一无所知。但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的性格,总之,我非常同情他。
荒原狼差不多五十岁了。几年前的一天,他出现在我姑母家,说他打算租一间家具齐备的房间。当时,他租下了我们上面的小阁楼,以及阁楼边上的一间小卧室。过了几天,他就带了两只大箱子和一大木箱子的书籍出现在姑母家里,之后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十个月左右。他喜欢独来独往,喜欢安静。因为我俩的卧室相邻,所以不时会在楼梯及走廊相遇,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认识。他这个人交际能力很差,一点也不合群,说真的,在这世上我还从没有见过比他还不合群的人了。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就是一只真真切切的荒原狼,一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陌生、野蛮,而又极其胆小的生命。因为他的脾气及命运使然,他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孤独啊,他又是如何自觉地把这种孤独当成自己的宿命,这些是我后来读完他的自传才明白的。在此之前,我和他有些小小的交集,也有过三言两语的交谈,对他有一点点的了解。我发现,从他的自传中得到的印象和我在实际生活中接触产生的印象——当然浅薄很多,也不完整——大体上是一致的。
荒原狼第一次出现在我姑母家租房子的时候,刚好我也在那儿。那是一个中午,我们午餐的碗碟还没来得及收拾,离我去上班也只有半小时了。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留给我的那种性格分裂的奇怪感觉。当时他拉响了门铃,走进玻璃门,站在那昏暗的走道里,我姑母问他有何事。而他——荒原狼——只顾抬起那理着平整短发的头,将鼻子翘得老高,神经质地东闻西嗅着,既没有说自己想干吗,也没有自我介绍,只是说了一句,“很好!这里的味道不错。”然后他微微一笑,我那善良的姑母也朝他微微一笑。但是我总觉得他用这种方式进行第一次见面问候,未免有点过于滑稽了,所以我有点讨厌他。
“噢,对了,”他又接着说,“您这儿有房间出租,我过来瞧瞧。”
我们三人一起来到阁楼上,这时我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个子不高,但是举手投足倒像一个大个子。他穿着时髦而暖和的外套,看上去高档而大方,但是稍微有点邋遢,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平平整整,有点灰白。刚开始,我一点也瞧不惯他走路的姿势;他的步子非常缓慢,每一步好像都要犹豫很久才会落脚,这和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型和说话的声调与派头非常不搭调。后来我才发现,而且也听说了,他身有疾患,行走有困难。他用一种奇怪的微笑察看着楼梯、墙壁、窗户和楼梯间那几个又旧又高的柜子。当我看到他那种奇怪的笑容时,心里很不舒服。看来,他很喜欢这一切,但是又觉得眼前的这些东西非常滑稽。总之,这就给人一个这样的印象:他就好像来自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异域之国,他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很美,但是又很滑稽。我只能这样说,他很和气,待人友好。而且他豪爽大方,马上租下了我们的房间,同时同意我们提出的房租和餐费。不过,我还是觉得,在他的周围总是环绕着一种陌生的、奇怪的或者说是敌视的氛围。他租下了那间小阁楼,还有边上的卧室,请我姑母跟他讲了取暖、用水、服侍这些方面的情况及房客需要注意的事项,他非常友好地认真听着——并表示非常赞同,而且马上预付了一部分房租;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显得心不在焉,好像觉得他自己的行为很滑稽,根本就没有认真对待它,好像他来租房子、跟人讲德语,是一件非常古怪、非常新奇的事,他的内心深处好像在想着其他的和这没有关系的事情。这就是我当时对他的整体印象。假如没有发现他有其他的一些好的特点的话,那我对他的印象一定不会好的。刚见面时,我非常喜欢他的脸型,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很陌生,但我还是很喜欢,他的脸看上去是有点奇特,显得很悲伤,但是又精神饱满,充满着思想、活力和智慧。虽然他好像花费了不少的功夫,才能有如此彬彬有礼、谦逊温和的行为举止,但他绝没有傲慢的意思。恰恰相反,他有的是一种恳求的神态,几乎让人感动,我后来才发现答案,但在当时的确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好感。
还没有将所有房间看完,那些应该交代的事情也没有交代好,我的午休就结束了,不得不去上班,我跟他告辞,让姑母继续接待他。等我晚上回到家里时,姑母跟我说,那个陌生人租下了房间,而且这两天马上就会住进去。他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希望我们不要去警察局申报户口,他说他是个病人,不喜欢去警察局填写那一堆表格,因为站在那里排长队等候的话,他吃不消。直到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听到他当时的那个要求,让我感到很奇怪。我马上要姑母警惕一点,不要答应他这个请求。因为我觉得,肯定是因为他身上带着的那些神秘而陌生的东西,所以不敢去见警察,他不希望有人怀疑。我劝姑母,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答应这些陌生人提出的莫名其妙的要求,因为满足他们的这种要求,有时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但是我说这些时才知道,姑母早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她早就已经被这个陌生人给迷住了,她对自己的房客一直都彬彬有礼,友善而大度,就如同一个亲切的大妈那样,甚至如同一位慈母那样对待房客。之前,她的这个特点也被一些房客利用过。在刚开始的几个星期,我们对这位新房客的态度还是很不一致:我一直在挑他的毛病,可是姑母却次次都热心地维护他。
我总觉得要求瞒报户口这件事非常蹊跷。我想我还是得了解下姑母对这位陌生人的情况掌握了多少,关于他的身世及来意到底了解多少。果然,她已经得到了一些信息,而那天中午我离开之后,他也没有留多久。他告诉姑母,他打算在我们这住上几个月,看看这里的图书馆,参观一下这里的名胜古迹。他只是短租几个月,这原本是我姑母不能接受的;但是,看到他那独特的举止之后,我姑母的心为之倾倒。总之,房子已经租给他了,我的任何反对都是放空炮。
我问姑母:“他为什么会那样说,这里的味道不错?”
我姑母常常能揣测其他人的心思。她说:“对于这点我非常清楚。因为我们这儿清洁整齐,生活秩序井然,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他也喜欢这种味道,你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应该很久没有过这种生活了,但是他又非常需要这种生活。”
我心想,行吧!那就这样随他了。“但是,”我对姑母说,“假如他无法融入我们这种规矩的生活,那怎么办呢?假如他不修边幅,把四处弄得脏兮兮的,直至深夜才大醉而归,您怎么办?”
她哈哈大笑,说:“那到时候再说吧。”所以我也没再说什么。
实际上,我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我们的这位房客虽然固执任性,生活没有规律又不守规矩,但幸好他还没让我们生厌,也没有打扰我们的生活,直到今日,我还把他牵挂。但是在内心,他却让我们俩——姑母和我——常常不得安宁,这样说吧!时至今日,只要想起他,我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有时他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在我的心里变得可爱起来,但就算如此,我只要一想到他,想起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我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
这个陌生的房客名叫哈里·哈勒尔。两天后,一个车夫将他的东西送了过来。其中有一只非常好看的皮箱,但是另外一只大箱子更让我难忘,那只箱子分了很多格子,看上去已经去过很多的国家,甚至是远涉重洋的许多国家,因为上面贴了许多不同国家的不同旅店及运输公司的标签,有些标签已经老旧得发黄。
没多久他自己也来了,我也慢慢和这位奇怪的人物熟悉起来。刚开始,我可没有主动接近他的想法,虽然我一见面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没有做任何的努力去接近他,或者和他说点什么。不过,我还是得承认,我从一开始就关注着他,有时,我会趁他离开的时候,去他的房间内搞一点侦探活动,当然完全是出于我的好奇。
关于荒原狼的外表,我之前已经有个简单的描写。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好像一个举足轻重、非同凡响、才华横溢的人物,他那眉宇之间闪耀着智慧之光,还有他那异常和顺感人的神色反映着他丰富有趣、生动活泼的内心生活,也反映了他天性柔弱、多愁善感的性格。每当他和人们谈话时,他谈的那些事情总是惊世骇俗,而那个时候,他就会恢复特异的本性,很自然地说一些奇怪的话,使我们只能甘拜下风。他比所有的人想得更多,谈及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时,会显得异常的冷静明智,一副深思熟虑、无所不知的样子。说实在的,只有那些真正才华超众又淡泊名利、不愿盛气凌人,或者说不好为人师、不愿自以为是的人才有这样的气质。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他待在我们这里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的一句格言,那句格言不是他说的话,而是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当时,有一位在全欧赫赫有名的历史哲学家、文学批评家来礼堂作报告,荒原狼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我费尽力气把他叫了过去,一起听那个报告。我们并排坐在礼堂内。报告人登上讲台开始进行演讲,这个人看上去非常善于卖弄风雅、装腔作势,这让那些把他当作某种预言家的听众失望至极。他首先说了些讨好听众的话,感谢有这么多人能出席。这时,荒原狼朝我看了一眼,就是这短暂的一瞥,就是对那些客套话的批评,是对那个报告人人格的一种批评,啊!那是难以忘却、极度可怕的一瞥,就是那一瞥,它的意义简直可以出一本书!这一瞥可不仅仅是批评报告人,而是用这温和但足以致命的讽刺让这位名人陷入绝境之中。不过,这也仅仅是这一瞥中最不足挂齿的一点。他的眼神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一种悲伤,而且是一种深刻的悲伤;这一瞥暴露了他那无言以对的失望。从某种程度来说,他觉得这种失望司空见惯,他习惯了失望,失望是他内心世界的表现形式。他的这一瞥中散发着的失望的光亮,不仅将那爱慕虚荣的报告人的人格赤裸裸地照耀出来,而且还讽刺着此时此刻的场景,捉弄了听众,让他们失望扫兴,捉弄了那个比较傲慢的演讲题目;不,这些还远远不够,可以说荒原狼的这一瞥洞悉了我们整个时代,洞悉了整个忙忙碌碌的生活,洞悉了那些沽名钓誉、虚荣自大、自尊自负而又浅薄轻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象——啊!可惜还不止这些,这眼光还要深远许多,它不仅仅让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思想与文化的丑陋暴露无遗,了无生趣,而且还击中了所有人性的要害,他的这一瞥在那短暂的一秒钟内展示了一位思想家,或者一位先贤对尊严、对整个人类生活意义的怀疑态度。那眼光似乎在说:“看呀,看我们这些傻瓜!看呀,人就是这个样子啊!”在那一瞬间,关于名誉声望、聪明才智、精神果实,关于尊严的追求、人性的伟大与永恒,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如同一场闹剧!
写到这儿,我已经将后面的故事提前叙述了一些,这也和我之前的计划与意图有点不一致,我已经把哈勒尔这个人大体的特点告诉了读者;而之前我是打算通过讲述我和他认识的过程,慢慢地将他的全貌展示在读者面前的。
我既然已经将他的一些本质特点讲述了出来,那么接下来我们继续讲述哈勒尔那神秘莫测的“独特性格”,详细地讲讲我是怎么感觉并且认识到他的这种独特性格,以及那种无限而可怕的孤独形成的原因及意义。在我讲述时,我尽量让自己置身事外。不阐释我的信仰,也不想讲故事或进行心理上的分析,我只是想将我亲眼看到的事实如实地展示给大家,使大家更加熟悉这位给我们留下荒原狼文稿的怪人的真实面目。
当初,他第一次来到姑母家的玻璃门前,像鸟儿一样将脑袋伸进来,称赞我们屋子里的气味很好时,我就注意到了他身上那种特别的东西,我第一反应是厌恶。我感觉到(我的姑母虽然和我不一样,不是一个知识分子,但和我的感觉一样)这个人肯定有病,他应该是患有某种精神疾病的,也许是思想或性格方面出了问题,我是一个健康的人,当然对这种病人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和防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的防备变成了一种同情,当我看到这位常常感到悲痛的人被无限的孤独包围着的时候,当我看到他的心灵正趋于死亡之境时,我就会对他产生一种深切的同情。随着我们一起相处的日子越久,我越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受苦者的病因不是天性上的什么缺陷,与此相反,他的真正病因是他身上那种巨大的才能与能量没有趋于和谐、没有平衡所致。我意识到,哈勒尔是一位痛苦的天才,根据尼采的说法,他在磨炼中造就了非凡的受苦能力,能够不停地忍受各种可怕的痛苦。我也意识到,他悲痛的基础不是藐视世界,而是藐视自己,因为当他无情地鞭挞,深刻地批评各种机构、各种人物时,他也一直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头总是先对准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