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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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子之痛,如何放得下?
2015年3月,一部名叫《失孤》的电影正在全国的各大影院热映。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孩子被拐卖之后,他的父亲付出了诸多的艰辛,千里寻子的故事。这部电影里“父亲”的原型,就是山东聊城的郭刚堂。1997年9月21日,郭刚堂两岁半的孩子郭振,就是在这个叫李太屯村的地方被人拐卖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郭刚堂踏上了千里寻子之路。十几年过去了,这个村庄随着拆迁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留在郭刚堂心里的伤痛,却一直没有消失。
古兵:你在这个村庄里面生活了多久?
郭刚堂:我从出生就一直在这里,现在难受的时候也回来看看。因为毕竟郭振和我们在一块儿的两年半时间,都是在这个房子里度过的。我记得那时候,每次我出门,孩子的妈妈就带着孩子把我送出门口。我每次回来的时候,孩子就站在门口,伸着小胳膊喊:爸爸抱……
古兵:孩子就是在这个地方丢失的吗?(指曾经的李太屯村内)
郭刚堂:对,就在村子。当时,他和一个小女孩儿玩,然后就被那个人贩子带走了。
古兵:当时你和孩子的母亲在哪里呢?
郭刚堂:孩子母亲在家里做饭,我去开拖拉机拉料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出了这个事情。
古兵:你是在多久之后知道孩子走失这个消息的?
郭刚堂:一开始发现孩子不见的时候我妻子以为孩子去别人家玩儿了,然后就开始找他,结果找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在喊他的时候,大家把信息一汇总才发现,孩子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古兵: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你的反应是什么?
郭刚堂:当时看到有那么多父老乡亲都在,我就给大家跪下了,我就说帮帮我吧,帮我把孩子找回来……
李太屯村从来没有丢过孩子,郭振的失踪惊动了乡邻,因为警方的调查没有太大进展,村子里的人选择了自己认为有效的方式,他们三五成群组成寻子队,最多的时候有四五百人在外帮助郭刚堂寻找儿子。他们去了山东、河南、河北、江苏等地,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太大的进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郭刚堂的体重下降了50多斤,27岁的他有了白发,他的妻子则接近崩溃。除了精神上的负担,在经济上,这个家庭也变得负债累累。
郭刚堂:我们村有2000多人,基本上只要是出过门的,大家就三五成群地都出去帮忙找孩子了。大约不到20天,一个人一天的生活费是20块钱,一天就是1万多,十几天就花了十几万。
原本郭刚堂的日子过得不错,他有两辆拖拉机用来拉料,收入在村子里并不算少。郭振丢的时候,家里还有5万多块的存款,但短短一个月不到,家里负债近20万,原来的美好生活被彻底推翻了。但这一个月仅仅是之后十多年漫漫征途中极小的一部分。1997年底,一辆摩托车,一面印着郭振照片的旗子,郭刚堂决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独自踏上自己的寻子之路。
古兵:为什么会选择自己骑摩托车跑那么远呢?
郭刚堂:因为摩托车方便能进一些村庄啊,山区啊,想去哪儿去哪儿,而且当时的油价才一块多一升。这个摩托车才1.8到2.2个(升)油,几块钱就能跑好几百公里,所以这个是最省钱的。
古兵:第一次出聊城,出了家门去找孩子,先到的哪里?
郭刚堂:河北邯郸。
古兵:为什么选择邯郸?
郭刚堂:因为当时有一个算卦的人说孩子在邯郸,说那儿有一个报亭。结果……唉,怎么说呢?去了以后发现这些信息都不靠谱。一开始找孩子就是这样,没有很直接的线索,算卦的也好,相面的也好,就像有病乱投医一样,只要是有一点线索就去,就是这样。
古兵:从聊城骑摩托车到邯郸要走多久?
郭刚堂:我第一次骑摩托车跑那么远,好像是骑了4个多小时吧。
古兵:跑了,也找了,但是没结果,从邯郸回来之后,能不能让自己内心平复一些日子?
郭刚堂:不会的,因为我动才可能离孩子近点。我不动,在家里,人贩子把他偷走了,他能给送回来吗?不会。所以我必须要不停地找,我感觉我和孩子之间就像一层纸一样,我就是找不到捅破的那个点,我找到了,孩子肯定就能回来。
坚持才有希望
刚开始,郭刚堂每年都有八九个月的时间跑在路上,他从山东南下到过江苏、浙江、福建,又往西去了江西、湖南、贵州。如今,当他打开那幅标注着路线的残破地图时,寻子之路的漫长甚至超乎他自己的预料。
古兵:云南、四川、青海、甘肃、内蒙、东北都去过了。这个三角的符号,画的是你的路线图吗?
郭刚堂:这个是最后一次的时候,从济南出发,然后沿东线往南走。到浙江以后,又从湖北进湖南,然后进广东,从广东又到了福州。因为福建是买孩子的一个重灾区,像泉州、安溪,都是买孩子比较多的。
古兵:一天最长的时候要骑多久?
郭刚堂:16个小时,大约是720多公里吧。
古兵:中间也没有休息?
郭刚堂:中间休息了差不多20多分钟。
古兵:骑那么远身体受得了吗?
郭刚堂:孩子都没了,还顾得了这些吗?一开始冬天的时候跑出去,有好几次差点冻死。有一次在内蒙,好像是在和林格尔,零下二三十度。路不太熟,夜里十一二点吧,就迷路了。我媳妇给我做的棉手套根本就不管用,手冻得裂了一道一道的,疼。然后困了,累了,就蹲在一个小土丘那里,也不敢坐着。我困了想闭眼睛……但是也知道,如果真的睡了,就睁不开眼了……实在冻得不行的时候,就起来跑一跑,转转圈。那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最长最长的一个晚上。
寻子数年经济日渐拮据,郭刚堂只能一路打工一路寻子。他开过挖掘机,做过木工,到工地打过水泥,但常常入不敷出。
古兵:那你平时在找孩子的路上,晚上住在哪里呢?
郭刚堂:就是去一些寺庙、道观,说白了就是为了省钱,白吃白住,还安全。或者就去派出所啦,警务区啦,把摩托车存在那边,自己就去网吧睡,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有的还有地毯。
古兵:你一个人在外面找孩子的时候,一个人在街头,当你难受的时候会怎么样?
郭刚堂:我难受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坐在那儿,看看寻人启事,或者把夹子里郭振的小照片拿出来看看。
古兵:你那个时候想对照片上的孩子说什么呢?
郭刚堂:我那时候看着照片,就希望他回来和大家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一起素素净净的,一家人过日子。
古兵:但是因为那场特殊的遭遇,这种最朴素、最简单的亲情都达不到了。
郭刚堂:我还好吧,毕竟后来我们又生了孩子,我的妻子也没有疯掉。像有的一些家长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贵州都匀的宋彦智的爸爸,孩子丢了15年,他精神抑郁了,最后没有熬过去,大年初三他跳楼自杀了。他们真的很无奈;找,也很无力……
路途的艰险和困苦并没有让郭刚堂停下来,摩托车轮还在转。小郭振的照片还在风中飞扬。郭刚堂从亲朋好友、媒体报道和警方那儿收集线索,亲自核实,然后只身前往。尽管那些令人兴奋的线索常常都以失望终结,但他还是相信这些蛛丝马迹里隐含着团聚的希望。这一路上有人宽慰他,帮助他,也有人劝他放弃。
古兵:中国这么大,找一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郭刚堂:即便是大海捞针,我也能有个希望,我捞,我可能把针捡到,我不捞的话,那针它能上来吗?
古兵:可是捞一辈子可能什么都捞不到,这样的话,你这辈子生活中很多该有的乐趣也都没了。
郭刚堂:但是对于所有的失亲家庭都是一样的,最起码,坚持就有一线希望。因为在坚持的同时,才能感觉到或许下一个找到的就是郭振,就是我们想找的孩子。
寻子,一直在路上……
寻子13年后,2011年有志愿者告诉郭刚堂,在山东临沂有个跟郭振年纪相仿的被拐孩子。当地警方还说,孩子的左脚有一块伤疤,这是郭振最显著的特征,郭刚堂和家人急忙赶去。那是郭刚堂觉得离郭振最近的一次,但是父子的DNA鉴定结果并不相符。怀着团聚的希望上路,最后却总是独自归来,这样的结局郭刚堂早已经历过无数次,他感到失望,甚至绝望。
郭刚堂:为什么我找了十几年都不是我的孩子?找一个不是,找一个不是。所以我也问天,我也问地,我也问我自己。
古兵:你问什么?
郭刚堂:为什么找出来的不是我的孩子?为什么我没有大家那样幸运?为什么?这十几年我们没有照过全家福,我们就在等他,等他快点回来,回来能够和他弟弟,和爷爷奶奶一块儿照个相。我们也希望孩子的养父母能良心发现,哪怕就让孩子回来照一张相也好……
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在路上跑了一趟又一趟,摩托车换了一辆又一辆,除了内心的焦灼之外,寻子的代价还有被彻底推翻的生活,在变为工地的李太屯村,郭刚堂熟知周边的房价,它们已经涨了几番,当年的家产如果换算过来,能值一百多万,但最大的代价还不是金钱。从27岁的小伙儿变成40多岁的中年人,面对无法挽回的时光,郭刚堂只是叹了口气,轻轻咬了咬嘴唇,沉默地望向远方。
生活总是还要继续,郭振迟迟没有找到。之后,郭刚堂和妻子生了另外两个儿子,这位父亲的担子也变得更重了。
古兵:老牵挂着郭振,会不会忽略和冷落其他两个孩子呢?
郭刚堂:对郭振这个孩子的这种牵挂,是我们内心的一种恐惧吧。所以,一直到郭伟都长到十三四岁,每天晚上,即使我回来的时候很晚了,我都会把腿放在他身上,他就睡得很踏实。晚上有时候我把腿拿下来,孩子还会摸索我的腿,再搬上去。
古兵:内心特别害怕失去。
郭刚堂:对。
为了让自己不再缺席儿子的成长,郭刚堂渐渐减少了外出寻子的时间。“宝贝回家”等打拐网站的兴起,也让他有了新的寻子渠道。他乐于去帮助别人,在寻找郭振的同时,郭刚堂拉着寻亲横幅宣传“宝贝回家”和打拐政策,曾经替7个家庭找回了孩子。这几年,他也努力走出伤痛,回归现实生活。但是,根据他的经历改编的电影上映时,画面轻易地就把郭刚堂拉回到了记忆之中。
古兵:在这部电影首映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郭刚堂:去看电影的那天早晨,我自己是下了决心的,再怎么着也不许哭。但是我去了以后还是哭得稀里哗啦,忍不住。骑着摩托车,旗子飘起来的时候,我就受不了了。后来,我离场去过道坐了一会儿。
古兵:其实经历苦痛是一瞬间的事儿,但是走出苦痛,对有些人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儿。
郭刚堂:我心里很清楚。能放下吗?放不下。
古兵:可能对你来讲,这一辈子都是在路上。
郭刚堂:对,因为我做的话我心里就踏实了。哪怕再苦,再难,我也不怕,但我要是懈怠,我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
如今的他在寻找自己儿子的同时,还创建了一个公益组织,帮着寻找其他丢失的孩子和老人,我问他,除了找孩子,是否还想过做别的事情,他说,试过,但做任何事情都投入不了,他觉得一天不找孩子,孩子就会在自己耳边哭泣着呼唤他,只有骑上摩托车,呼啸而过的风声才能淹没孩子的哭声,只有在路上,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