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幽怨汉普顿宫
英国的天气,具有明显的多变性,恶劣的疾风骤雨往往蕴藏着戏剧性的情节,还有倏忽而至的诗意,恶劣与唯美并存。
就在这样矛盾且特别的一个春日清晨,我来到了伦敦西郊的汉普顿宫(Hampton Court Palace)。
宫殿都铎式的红砖,浸染着层次变化的红色,外观一致却雕饰各异的烟囱,透露着点滴的质朴,似乎还在升腾着青烟,也许是在蒸腾着一种业已腐朽的华丽。层层叠进的建筑整体与局部,以固态的外观演说着迷局一样的陈年遗事。汉普顿宫是布满沉郁气氛的殿宇,由于其承载的真实与虚妄并置的历史烟云,令我在步入其中之时,忽然好似触摸到一种直观的心悸,它在暗自地颤动着我的体肤。
皇家礼拜堂内的空气饱含着私隐的灵魂的祈祷,在封闭的隐秘中上演着的一系列虚幻的仪式,像是在筑造一间间魂灵的安歇所。汉普顿宫中或宏丽或阴暗的房间,向我展开的是残酷与伤感并存的意象。权利的欲望、不为人知的密谋、血泪的挥洒,深深嵌刻在如今看似平和的宫殿表象之下;肃穆的氛围,残存着那些被历史遗忘的私人恩怨,还有仇恨所带来的痛感与失去理性的情感宣泄。这所有的从人性深处传达出来的情态,组合成汉普顿宫被掩埋数载的前世今生。
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他们的性情、思虑、判断,似乎全部化成贯穿在殿宇内部的轻尘。喷泉院、白厅、威廉三世的公寓……如今我已经分辨不清它们的具体位置,然而,无论是恒常还是稳定的四季变迁,都随着千变万化的天色一同给这座深邃的宫殿带来了冲击,好像这些房间的方位也是可以被暗自调换的一样。宫殿中四散游走的人迹,他们的存在与缺失,为这里增补了多重的记忆因素,每一间居室和其中的陈设,都成了凝视人迹活动的宁静物质,它们闪耀在自身曾经辉煌的忆念里,也徘徊在现今落寞失宠的无辜情绪中。
为玛丽二世设计的螺旋状阶梯回转在明灭的光影中,它在静穆中颤抖,哭诉一般地占据着人群的视域。当人们的目光扫视着其周围的巨幅壁画时,恰恰同其中的人物相互对视着,好似可以看穿那种潜在的跨越时空的交互。
这里充溢着在历史文献里可以找寻到的真实片段,同样也暗含着某些未经披露的细节。那些华贵的器物,都像是笼罩着一种狡黠且恐惧的情绪,它们脆弱的特质使我在经过它们的时候,要格外地表现出小心谨慎的态度,人与物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华丽的居室内部成了特异的存在,这些脆弱的器物和曾经的拥有者的短暂生命,好像是相互依存的。
相传在此地经常有鬼魂出没:安妮·博林(Anne Boleyn)、珍·西摩(Jane Seymour)……亨利八世的妻子们,在这里享受过短暂且悲哀的荣光,哀怨与愁恨流淌在她们的骨血之中,她们心怀怨苦地离去了,将无尽的阴郁挥洒在此。因此,我很难想象她们那曾经高贵奢靡的生活场景,只能想到当安妮·博林在伦敦塔被处决的时候,亨利八世还在宫内大肆欢宴的场面。这里的厨房、回廊、起居室,所有的一切,总是潜存着重重不安的因素,天色的阴沉,更加加剧了我的这种猜想和自我的心理暗示。在餐桌上闪耀的明烛,是许多房间中最为突出的事物,它反射在巨幅肖像人物的目光里,慢慢勾勒着银质餐具的模糊外形,所有的细致雕刻,都如同化作了孱弱的幻影。

汉普顿宫灯烛朦胧的内部
早亡的魂灵将不同风格的建筑连接成纵深模糊的梦魇,都铎式、巴洛克式的建筑,文艺复兴式的园林,都相继展现出彼此之间的不同之处,但又在怨灵的围绕下,成为一片片空荡的隔绝空间。汉普顿宫在19世纪时正式对外开放,不知这些几个世纪前悲苦亡故的贵族女子的魂影,会以何种态度,来面对外界的陌生人迹。她们会借助外界的人语来安慰自己孤独的忧心吗?
与幽暗的内宫相比,汉普顿宫的花园还略微承载着一些亲切感。密布的树篱迷宫(Maze),在一片湿润的葱茏中,向我敞开了迷离的胸怀,期盼、迷惑、迟疑、兴奋,在短暂的迷宫游走中不断地向我袭来,被障碍堵截时的困顿和寻觅方向时的希冀,是在生活的常态中很难同时出现的情绪。重返童年的满足感和瞬间困惑的急切感,在我于迷宫留存的足迹中,变化无常。树篱迷宫与中国苏州园林的通幽小径的意境明显不同,它更多的是被赋予了宗教性的含义。在迷途中徘徊寻觅的生灵,如何找寻到自我救赎的方法呢?不知那些停驻在宫内的幽魂,是否也能找寻到解脱之路。
而那些在池水边任自游荡的天鹅,就像是嵌刻在孤独宫殿上空的白色梦寐,它们的形态在我凝视的瞬间似乎变得模糊不清,变成一些白色的抽象生命体,飞翔到了天宇的边沿。
经过精心设计且融入多层几何构造的园林,在寒意彻骨的晨风里,融化成象征着生发与衰落的植被群体。有些失去了鲜活生命的枝叶,枯寂地兀立,有些虽然茂密蓊郁,却重叠交织成了更加广阔的迷阵,它们似乎是在瞬间内与天空中卷曲的云彩相互地呼应着。这里似乎是那些旧日冤魂无暇顾及的地方,我在其中没有看到幽冷的怨灵诅咒,反而欣慰地觉察到了汉普顿宫存在的生机。
20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