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女士 谢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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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沧桑与传奇(3)

六年后父亲病危,我赶回南京。见此书被父亲收藏在书桌抽屉里,我将它带回纽约,二十九年来一直在身边。

1948年腊月,南京飞雪。下关的江心,停一艘中型海轮——兴华号,运空军器材,载明故宫机场空军人员及眷属,等待起航撤退台湾。

那天殷福海牵着十五岁儿子的手,拎一个装满肥皂的大箱子,送他去赶船,去往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地方——台湾。殷志鹏有个姨夫,空军中级军官,因此殷志鹏得以报名当上小兵,解决吃饭问题,亦可有个前途指望。

听说台湾紧缺肥皂,一箱肥皂就是让儿子带去卖钱图利,解燃眉之急,度不时之需。父子俩从大光路走到大中桥、健康路,到了淮清桥火车站。儿子迫不及待地爬上火车,奔向自己的人生,哪里懂父亲的肝肠寸断?

殷志鹏在《序》中写道:“兴华轮在夜中起航,顺江而下,经过镇江时,隐约中听到岸上的枪声,到达上海,旭日正由海上升起。”

在兵临城下的南京城,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殷志鹏随败军撤离。

每读至此,常常心中描绘那日情景,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南京,1948年的那一片晨景,有如虚幻,不知何说。

父子俩没有想到,这一走,便是天涯海角。

自此,漫长的牵挂漫长的通信漫长的期盼,开始。

1949年1月27日到同年4月12日,殷父写了十封信寄到台湾嘉义,内容无二,全关乎钱,不然老子要饿死。殷志鹏在嘉义,军饷是微薄的台币,除去生活必需,悉数寄回南京让父亲换成金圆券,在物价飞涨的时日撑持日子。殷福海身边还有两个幼子,跟他讨饭吃穷,饥一顿饱一顿。所以殷志鹏任重道远。

殷父寄到台湾的第一封信,描绘了南京城在易手之前的慌乱,这种出自贫民的直接描述,正史的编撰者难以比肩。

稍摘几句:“南京物价波动,说出来真要吓一跳……汝可将肥皂卖了,连同薪饷合并寄来父用……”这就是殷志鹏这个少年去台湾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信。他带去的肥皂,自己一块没有用到,就脱手变现寄回南京给了父亲。

殷志鹏请我吃饭时告诉我,他家在夫子庙秦淮河边,问我知道不知道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的知道和殷先生的记忆,已经隔着三十八年。他1948年告别南京,我1986年告别南京,这是天翻地覆的三十八年。

殷福海是城市贫民,没有读过书,但有着很高的文学天赋,擅长古诗词,一手漂亮的仿宋体,专供刻板印刷之用,曾在金陵刻经处刻经,当时能写那种字体的人极少,放在今天也是了不得的。但他是生不逢时的人,在一个没有保险的传统社会中,这样的本领远禁不住风雨飘摇的社会,只能变卖祖产祖业残喘,直至彻底败落。

殷福海虽穷,却常对殷志鹏说:“儿不嫌娘丑,狗不嫌主贫”“穷无根,富无底”“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样的话在儿子心中播下良种。所以殷志鹏“能从一个在南京街头捡过煤渣、在紫金山上拾过松针和在台湾军中当过小兵的穷孩子,经过长期奋斗和各种考验,而成为在美国有立足之地的教育界人士,饮水思源,首应归功于“父亲在我幼年时耳提面命,给我的启发与教导”。

儿子走后,殷福海带着两个小儿子,捧盘卖香烟,代写家书,抄抄文档,这种人从前叫录事,以卖字为生。家道中落后他无家可归,曾在大中桥的“中和园浴室”过夜,两个儿子实在没有东西给吃,担心跟在身边反要饿死,只好送到儿童福利院,结果幼子病故。这件事,老人在很久之后,才告诉殷志鹏。这是父子俩痛断肝肠的家事,不能多说。

父亲的书法只是一宗本领,他的文采亦妙,用极妙的文采写信要钱,别是一种况味,一种气势。他没有上过学堂也没有读过私塾,古文修养却深厚。

他的信这样写:

书云:“父母之恩,高于五岳,深于湖海,毕生难报。”微禽尚知反哺,何况人乎?

望我儿看到此信之后,即寄钱来,父好润润枯肠,养好身体。

蒙儿慷慨,又寄来十英镑,正如大旱又逢甘雨,婴儿得乳能生。

当然对儿子的辛苦钱,他也是十分珍惜:“父幼时也曾读过朱伯庐治家格言,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儿在外省之又省,有此一片天真纯孝,寄一点钱来,父岂能乱花?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虽也顾念儿子的难处险处,但当得知儿子已在纽约得到博士学位,找到稳定工作,殷福海对生活又有了新的期盼,信说:“日常生活,非肉不饱,非帛不暖”,向儿子要多一点钱,能吃到猪肉,猪肝,鸭子和鸡蛋。还写“希望你寄钱来,父想买一条羊毛围巾,以御寒流袭击,接信速作答复,以安父心”。

至以后,则更有大希冀:“斯时也,葭苍露白,是渔舟晚唱之时;风急天高,正雁字画空之候,正是:一年好景儿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气候不冷不热,昼夜相平。信首之四六句,为过去名流饶汉祥所写,此人后来息影林下,临水结舍,畏人知名,修养晚年。父亦想效学此公,不知可有此薄福?异日望儿大力支持玉成。”

这短信写于1963年10月9号,那年殷志鹏在英国求学。当时英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台湾当局断交,来自台湾的留学生在伦敦的处境是格外艰难的,所以后来有了机会他便转道纽约留学。信中有两点电击我,一是殷福海的文辞清越,古文造诣深厚,一派民国文人才华,读来像是书香世家之人;二则是他提出的希望那么高大庄严,不惮对苦读苦做的儿子直言相告——在湖边盖所房子。

从果腹保暖,到吃有荤腥穿有棉帛,最后到临水结舍,在在都是重压。可能在一个老式家庭中,从前来说这也正当。但平心而论,我担当不起这泰山般的期望。

虽然也许只是说说,写写,但说出来写出来,就不得了。谁对自己父亲的信过目即忘,充耳不闻?况且写得字字杜鹃滴血,句句理直气壮。

后来殷志鹏来纽约求学,殷福海寄信,对儿子寄钱数额的减少,有些微词:“头一年很好,能寄来四十英镑;第二年只寄来十七英镑”,他希望儿子能够至少齐于四十英镑,如果不能超过的话。

1965年殷志鹏初到纽约,没有多少奖学金,要去洗衣笼打工,过着披星戴月的求学生涯,一个父亲怎么对儿子没有顾惜之心?

我对这位父亲的理解也许有失偏颇,对殷志鹏先生的敬佩却是无边无涯。

儿子懂得饥饿的痛苦,所以竭尽全力让父亲和弟弟能够吃饱。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殷福海在金陵刻经处还有份事做,收入微薄归微薄,如没有通货膨胀,至少有口饭吃。后来说刻经处是封建机构,人员全部遣散,遣散费分文没有,殷父生活立刻陷入困顿。他那样的人,过了干活的年纪,连居委会糊火柴盒的活儿,都不会要他,最低八元的生活补助也轮不到他,所以他的全部希望都在儿子身上。没有儿子,死路一条。

殷福海只有向儿子呼喊。这种呼唤,不忍猝听。但殷福海就是凭着声嘶力竭对一个人的呼喊,才没有在饥馑中毁灭。若是没有殷志鹏这个远在海外的儿子给他寄外汇,若殷志鹏不是个纯孝的儿子,多少殷福海都饿死了!

中国经历过灾难性的大饥饿。最困难的年代,举国饥饿,从南瓜叶吃到山芋藤;从知了吃到蝉蛹;从树皮吃到观音土。这些难以置信的事,后来在插队时又从农民那里得到确认,听了胆寒。

饥饿是人类最可怕的灾难之一,不够吃,或者没有吃,三顿并作一顿吃,躺在床上节省热量和体能,都是常事。“瓜菜代”更是普遍。

所以比起来,殷福海还是有福的。他靠着儿子从微薄的助学金中扣下的钱,活下来,且有存钱买一口棺材。而殷志鹏按期寄给父亲的外汇,也为国家做了贡献。就这样,殷福海还盼到与儿子一家团聚见面,那是1974年的时候。殷志鹏的太太是台胞,凭台胞证取道巴基斯坦回祖国大陆。他们去了中山陵,留有合影。殷志鹏的太太廖慈节也是拿了博士学位,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我跟他们吃饭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去了。他们说,那时在南京,人们看从美国回去的人,好像看珍稀动物,殷福海家门前水泄不通,给老人挣足了面子。

两年后,殷福海老人去世。走前得见儿子一家,心满意足。

我对殷先生的敬意源于他无条件的孝心。《三地书》中没有殷志鹏的回信,但从父亲的信中可以推测出,儿子后来寄钱没有,寄了多少,间隔多久。有时三四个月没有信,父亲就一再去信,一封接一封,催他寄钱,快点寄来,不论多少只要寄来。而父亲的信中一点看不到儿子的埋怨,儿媳妇廖慈节也没有因为有这样一位声声讨钱的公公,而跟丈夫争吵、出走、离婚,实在贤惠,通情达理。设想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恐怕要疯掉。异国他乡的生活原本已经很大压力,学业的生活的环境的,特别是精神的心理的感情的,无一不是挑战。还每隔一段日子就有信来要钱,封封生死交关,这是怎样的压力和重任啊?

父亲对儿子除了要钱,有没有想过儿子的困难?足见生活艰难。两边都难,怎么都难,不到万不得已哪个父亲会如此催逼亲子?难道父亲竟不知应当留一点点对骨肉的关爱和顾念?即便是家人,爱也是双方的啊。

这样想,也许殷志鹏先生不以为意,他是个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长大的儿子,晓得“发肤之身,受之父母”。微禽尚知反哺,何况志鹏是“鹏”?

读到后来,五雷轰顶一句话,是殷福海决绝写出的:

你要知道咱们只有今生父子,来生不会再是父子。父也长寿未死,今日才能享受你的润泽。

这话从一个父亲的嘴里说出,真如闪电在天,霹雳走地。不信来生,唯有今世。子不养父,天地不容。

他的决绝凭的什么?就是殷志鹏的纯孝。对此没有自信,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开口。

《三地书》不会有很多读者。多年来我读过很多文学作品和私人回忆录,深信这书太值得一读。

现在到美国来留学的学生,再不用打苦工挣钱抚养父母,反而是父母从国内寄来大笔钱,吃好穿好住好用名牌,没有忧愁。中国人站起来了,钱上面肯定是站起来了。中国人不穷了,在异国他乡什么都不怕。殷福海那样饥饿的父亲再也见不到了,但也再难看到殷志鹏那样的留学生了。他在纽约中国留学生谱系中,留下光辉的身影。

他说,我们南京人最顽强,什么苦都不怕。说着孩子般笑起来,从他的笑容中,你无法推想他曾经经历的不易,他在英国和美国,也有过饥饿,这点我深有所知。回想过去,他没有一句怨言,我永远记得他开朗的笑容。

殷志鹏先生是我纽约艰辛生活中的第一缕阳光,是说人和人之间素昧平生也有深切的仁善。他报答父亲养他十五年的恩,勉力把他供养到寿终正寝。这样的人,可以相信他对社会对他人,同样义薄云天。

再读《三地书》,想起初到纽约的时光,临窗望远,豁然明白人世上什么天大地大,什么河深海深。

一笔两个荣字

长岛,隶属美国纽约州。她从纽约港往东伸入北大西洋,地带狭长,两岸临海。白天看像被西风吹起的一条长纱巾,荡在洋面;飞机夜里降落时往下看,似浮在洋面上的一手碎钻石。

岛上东端的蒙塔克灯塔建于1796年,曾是欧洲寻梦者移民美洲的指路明灯。他们乘船横穿大西洋从东而来,当看见这座灯塔,美洲大陆就在望了,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梦想之旅。

荣老先生是民族工商业家荣毅仁大家族移居海外的族人之一,住在长岛地价最贵的地方,无敌海景。我不认识荣老先生,Q认识。Q是美容院的推拿师,手艺娴熟为人热情,找她推拿的客人特别多。荣老先生经人介绍,成了她的客人,渐成忘年朋友。

文章分两部分写。

第一部分,关于荣老先生,Q讲述。

第二部分,关于荣老师,作者讲述。

第一部分——Q

“我这手艺啊,在东北学的,学着玩儿的,没想到在纽约就靠它挣钱。我给很多人推拿,什么人都有,哎谢舒,你肩膀这里有点紧,我要用点劲儿给你推松,会有一点疼。

“多数客人呢是到这里来推拿,也有客人派车接我上门,给一家子推拿。说我认识半个法拉盛,还真有点儿。当然都是普通人,打工挣钱过日子。可不是吗,芸芸众生。也有不一般的客人,不认识你不知道,知道了吓一跳。纽约这种人蛮多的,都低调。

“说一个老先生的故事你听?放松啊,对,就这样。

“老先生啊一看就有来头,不是那种空手到美国挣钱还债养家糊口的人,跟我们不一样。那时他七十好几了,穿戴整整齐齐,衣服剪裁那个讲究,他拄手杖,雪白的头发绅士风度,老了还好看。

“老头儿给小费特豪爽,店里人跟他都处得好,他来了跟哪个都打招呼,没架子,推拿后他要理个发,都是赛琳给他理,也特别用心。对了,老先生是无锡人,你们江苏的城市对不?啊是吗?你生在无锡啊?这么巧!那你说话跟老先生不大像哎。南京离无锡不远吧?

“后来熟了,老头儿请我们到他家里去玩。他说在长岛,对啊,很多有钱人住在那里,靠海边一栋一栋的大房子。他的房子从外面看,就把我吓了一跳,豪宅那个气派!进去还没怎么看,就被镇了。太讲究,讲究得不得了,到处都是古董。古董你是懂的吧,我可不懂,但我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凭什么?凭呀,我也说不上来,你要是见到老先生这个人,你也会信。真有钱假有钱,蒙得住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