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沉沦的土地(8)
先生叹口气道:“杀掉祁老六容易,杀光所有的土匪蟊贼难呵!杀了他,咱们寨子以后就甭想安宁了!好了,不要说了,我要安静一下!”
除了贤慧的老妻留在身边,家人尽数退去,先生重又闭上眼睛。
先生的心里一阵绞痛。他着实没有料到,王子非、周洪札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当是千真万确的了,他的存在,显然阻碍了世事变化的进程,人家才下狠心除掉他。
伤口愈加疼痛,缠裹了十几层的纱布又渗出了暗红的血色。疼痛是阵发性的,他苍白的脸变得蜡黄,宽阔的脑门上呈现出密密匝匝的细小汗珠,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在这难忍的阵痛之中,先生再次进行深刻地反省。他要替对手找出杀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脚的理由,他相信自己会饶恕他们。他历来都是宽宏大量的。
然而,没有。
是他们侵犯了他。
他和所有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乡绅、乡民一样,从脚下这片贫瘠而深情的土地上觅取食物,觅取钱财,觅取应该得到的一切。他和他们,从未损害过兴华公司一分一毫的利益。倒是公司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这帮油头粉面、人面兽心的东西,强盗般地闯到这里,掏窑开矿,不顾一切,搞得土地坍落,天怨人怒。这帮混账东西,破坏自然,破坏世风,将一块平静的乐土推进了动乱的漩涡,当这漩涡最终要吞没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竟敢把黑手伸向他,——伸向以善待人的三先生。可恶的东西!
先生发誓报复。
先生深信,上苍会原谅他,他是忍无可忍呵!
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醒来时,刘广田、刘四爷已守在床前,他们已知晓了先生被刺的真实情况,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重。
先生睁眼看了看广田,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未笑成。他用眼神示意广田坐下。
刘广田没坐,急不可耐地道:“先生,您说,咱们该咋办?您的血,是为我们罢工窑工流的,我们要替您报这个仇!”
先生声音平和地说:“个人事小,罢工事大,你们万不可为老叔一人坏了罢工大计!”
刘广田哭道:“先生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们于心何忍?!再说,公司敢加害先生,未必不敢加害我等?我们要和公司结结账了!”
“是的!你们……你们确该多多防范才好哇!”
刘四爷凑过一颗汗津津的脑袋:
“先生,祁老六要不要敲掉?只要你说句话,我找帮弟兄摸他的老巢。”
先生艰难地摇摇头:“罪在公司。此次行刺,系周洪礼穿针引线,王子非出面参与,这二人是罪有应得!”
刘四爷大叫:“老子送他们上西天!”
先生赞许地看了刘四爷一眼:“老四,这可是杀人的勾当,事情败露,只怕老叔也救不下你的命来。三思!三思!”
刘四爷挂着血丝的眼里滚出两颗真诚的泪珠,顺着凸凹不平的脸颊流入嘴角,四爷毫不理会,失声道:“先生,老四这条狗命是你给的!没有你的帮持,几十年前,老四也许就冻死在谁家的屋檐下,饿毙在荒郊野地里了!没吃的时候,您供我吃的;没穿的时候,您给我衣穿;您让我住在您家,相待如宾,没有一丝一毫瞧不起的意思。您让我学好,教我做人。先生,老四不是玩意哇,每每愧对了先生的好心,吃喝嫖赌样样都干,您劝我,骂我,我也不知悔改。我常想,老四这辈子大约和先生有缘份,注定要使先生受累。万万想不到,老四还有报答先生的一天!先生,老四知道这事人命关天,可老四非干不可!权当老四还报先生的一片孝心!”
先生的眼睛也湿润了,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老……老四,你……你的孝心,老……老叔心领。只是,此事还……还望再想想!”
刘四爷眼中的泪流得更急:
“先生,老四父母早亡,不敬鬼神,上没跪过天地神灵,下没跪过父母高堂,今日里,老四我为您跪下了!”
刘四爷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先生,您不答应老四,老四就跪死在这!”
先生见状,挣扎着要起身,被刘广田拦住了。隔着广田粗大的臂膀,先生哽咽着道:
“老四,平身!老……老叔我答……答应也就是……是了!”
刘四爷抹了把泪,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要告辞。
先生将他唤住:“切记:事情要做得干净,万不可留任何蛛丝马迹!”
“老四记住了!”
刘四爷走后,刘广田和先生谈起了罢工事宜。广田谈及因先生被刺,乡绅、乡民中断了和刘家洼的联系,窑工已断粮三日。先生震怒,将那帮势利乡绅痛骂一番,最后,表示道:“好在他们并未杀死老叔,罢工老叔还要不遗余力地资助下去,直至成功!”
正说着,两个窑工匆匆赶到,问候了先生几句,便当着先生的面报告了刘广银擅自复工一事。
刘广田大惊,当即辞别先生,急忙赶回刘家洼。
就在这时,一些乡绅、乡民代表前来看望先生。这些人大都有地在坍陷区,对先生寄以重望,他们都不愿先生死,为着自己,他们也需要先生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
先生这时也几乎只有一口气了。几个小时内,他经历了几次感情上的大起大落,浑身的精力几乎用尽,他想歇一歇,闭一闭眼。然而,不行!当几位绅士在老妻的引导下走进房内的时候,先生马上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他要在这关键时刻挺住,不顾一切地挺住。
确乎是关键时刻。此时,先生伟大的头脑里已产生了一个伟大的念头:趁窑工、乡民斗志旺盛之际,组织他们武力围矿,一举挤垮公司,从根本上解决一切问题。他要和这些只认得大洋的土财主们谈一谈,好好谈一谈,有人的出人,有钱的自然要出钱么!……
忍着伤口的剧痛,先生竟坐了起来。
四月八日上午,周洪礼在自家门口被刘四爷用炸药炸死。当日下午,刘广银在西窑户铺街上被黑枪击毙,已复工的部分窑工重返罢工队伍。公司的复工计划再次破产。
九日,刘四爷代表三先生向公司递交最后通牒,限公司二十四小时内答复赔地条款。当日,窑工也推出代表和公司进行最后谈判。公司以请示董事会为由,拖延时间。
十日凌晨,四千窑工、万余乡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武装包围刘家洼,将公司人员尽数围在矿墙之内。县知事尹文山再度斡旋,三先生态度强硬,尹自知无力左右形势,只得袖手旁观,等待收拾残局。
十一日,窑工、乡民开始攻矿,公司招架不住,遂掏出现洋二万,召请直系军阀王占元部十五团武力解围。
第九节
一场发生在北方土地上的近乎原始的战争拉开了序幕。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三先生是政治家。是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政治家。他伟大脑袋里的全部政治就是把公司打垮,打烂,使它和它的影响在这块土地上消亡。现在,三先生庄严的政治以排山倒海之势,在小小的刘家洼全面铺开了——
长矛、大刀,土枪、土炮,从各个闭塞的村寨冒了出来。手持长矛、土枪的人们听命于三先生的政治,服从于三先生的政治。因为,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政治,三先生们的政治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的政治。
窑工、乡民将刘家洼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十余门生铁铸就的土炮,将黑乌乌的炮口伸向东西两个矿门。大刀片在阳光下折射出波动而刺眼的光亮。鸟枪、猎枪,土造的粗铁管火药枪,在沉默中等待爆发。姑娘、媳妇、老太婆,用古老的木轮手推车,用油亮的扁担,为前方勇士运送着煎饼、咸汤、稀粥。她们自己,却把裤带勒了又勒。她们知道,男人们是在为她们的温饱,为她们的家庭而战,她们是自豪的,是骄傲的,她们和她们的男人们一样,毫不怀疑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也就是说,毫不怀疑三先生的伟大政治。
在乡民百姓们看来,领袖这玩意,是万万不可缺少的。生活中没有领袖,那还成其为生活?!从古到今,他们一贯把三先生这类领袖看得比柴米油盐贵重得多。领袖是上帝,是神灵,是主心骨,人们早已习惯于把它祭奠在心灵深处最神圣的地方。脖子上不骑个领袖,谁给你领路?人们就要惶恐不安了。不可设想,若是没有三先生这类领袖人物的强有力领导,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将如何打下去。
这一天,三先生拖着带伤的身体,忍住两处伤口的疼痛,被家丁用轿子抬着,来到了刘家洼。他要亲眼看看一个叛逆王国的覆灭。家人曾死死劝他不要来,他不听,他听命于天,他觉着是上天派他来打赢这场战争的。
轿子从东门走向西门,三里长的街面上塞满了武装的民众。太阳懒懒地吊在天上,一束阳光透过轿帘,斜铺在他的膝头,暖暖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置身于拥护他、崇拜他、支持他的人流中,他觉着自己象一叶扁舟,浮在安全平静的海面上。
轿子被迫时时停下。熟识的乡民、窑工,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询问他的伤情,用急切的、真挚而朴素的,然而,又是极简短的话语,向他表示他们的感激、尊敬和关切。他也向他们招手,微笑,抱拳。他同样感激他们,他知道,做为一个领袖,没有拥戴的民众,那么,这个领袖的价值决不会高于一张可供充饥的白芋干煎饼。
有时,他也把脑袋艰难地探出小窗,向人们询问些什么。从他们口里,他知道了自己的部署已全部完成,乡民们以村寨为单位,窑工以大柜为单位,全部进入了战位。……
他满意地笑着,笑着,几乎完全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在西大门外的空地上,他被周家柜王家柜的刘姓窑工们围住了。人们把他的轿子抬到了兴隆酒馆的高台阶上,向他欢呼,向他致意。他被激动了,不听家丁的劝阻,从轿子里挣扎着走出来,在刘广田、刘四爷的搀扶下,向人们频频抱拳,苍白如纸的脸上,挂着虚脱的汗水。
“先生,向大伙儿讲点啥吧!”刘广田建议。
先生点点头,将两只无力的手伸向前方,又颤微微地向下压了压,示意人们安静一些。他的动作已有了些老态龙钟的味道,仿佛身上的两处伤口,使他一下子失落了许多年的光阴。
人们感动了。
人们安静了。
人们用忠诚的眼睛凝视着为自己付出了鲜血的领袖,一瞬间进入了无私的忘我的境界。他们都希望自己的领袖用强有力的号召,去点燃他们心中的疯狂。他们希望他们的领袖会大呼一声:“打呀,和王八蛋们拚呀!”
先生深深凹进去的嘴唇蠕动了半天,环顾四方看了半天,只用中气不足的声音说道:“我们……你们……要保住土地!”
先生说不下去了,眼泪很响地摔在地上。
面前的人们确乎是土地的儿子,那些窑工身上,现在还是一身农民装束。他们或者过去,或者现在,或者将来,都势必要和土地发生血肉相连的关系。下窑的窑工,又有几个不想发财买地呢?!先生理解他们,懂得他们!够了!这就够了!
欢呼、吼叫,混杂的声浪把空气震撼得发热、发烫;把人心鼓惑得发痴发狂。
炮声响了。西河寨前清铸就的土炮,向新生的矿井重重地轰了头一炮。这一炮点响的时候,俄国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攻打冬官的炮声已静寂了两年……
一百四十余名矿警凭借坚固的矿墙、岗楼,顽强地捍卫着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尊严。在人数的对比上,他们无疑处于劣势,一百四十与一万四千是不成比例的。然而,他们有他们的优势,他们有现代化的德国步枪、捷克机枪,有足以把几万人送上西天的采矿炸药,有无法攀附的高墙,有不可逾越的矿河,有道义上的信心和力量——他们不是侵略者,而是自卫者。
公司不是他们的上帝。但是,他们在为公司而战,愿为公司而战。公司有钱,——刚才,王子非已代表公司宣布:只要矿警队能坚守到下午二时,矿警队所有队员将分别获洋五十元,作为特别警务报酬。钱是上帝,他们在为上帝而战。
直系王占元部已于今晨电告秦振宇:所派部队将于下午二时抵达刘家洼,弹压暴民动乱。有正规武装作后盾,区区乌合之众有何可畏?!这也是矿警们勇于坚守的原因之一。
土炮轰响的时候,东西矿门的矿警们立即作出了强烈反应,架在门楼子上的机枪即刻喷着火舌吼叫起来,把雨点般的子弹射向黑压压扑过来的人群,给了愚昧的窑工、乡民们一个清醒而实在的教训,使他们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退缩。
进攻者总结了经验教训,用装满土的麻包筑起了简易工事,躲在麻包后面用炮火猛轰矿门。在炮火的掩护下,手持大刀,光着脊梁的壮汉们分散成无数个蠕动的黑点,迅速向护矿河迂回,到达护矿河后,便跳入水中,向对岸强行泅渡。这时,子弹便也跟踪而来,在水面上溅出点点水花。知趣者慌忙回头,鼠窜时却也难免亡命于纷飞的流弹。不知趣的,逼到矿墙下,无遮无拦自然找打。
泅渡失败。
一时间,万余名怒气冲冲的汉子,在激烈而有效的反击中退却了,畏缩了。然而,转身看看脚下倒地的父老乡亲,征战的勇气重被复仇的烈火点燃,二次攻打重又开始。
这回,他们把攻击的重点转移到防守力量薄弱的矿墙,十几里同时发起猛攻。
一百多条枪显然不能同时击毙猛然涌上来的几千条不怕死的汉子。在强大的攻势面前,南面的矿墙首先被突破。攻到墙下的乡民,用炸药将矿墙炸倒了十几米,手执大刀、长矛的乡民怒吼着杀进矿来。
矿警队的防线全面崩溃。
仅仅一个小时零几分钟,——也就是说,距下午二时尚有三个小时,刘家洼被愤怒的窑工、乡民攻克。
开始了真正的大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