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桃色的衣裳(3)
我吻着你,抱着你的头儿痛哭一场吧。我愿意痛哭到生命消灭,我愿意痛哭到恋爱变成虚无……
我牺牲我自己报答你和他的烈火般的热忱吧!没有牺牲,不能完成,我愿意牺牲我自己……
你永远拥抱着的四月十三日
十三
心爱的人儿呀!
我似火般的燃烧的心呀!在这样家庭之下的我,不自由的我呀!我如何是好?……
我爱的,你的心就是我的心呀!我已经将你的心装在我的心中了。你千万不要着急呀!你为什么又不舒服了?我爱的,我只是为了经济,为了家庭,终不敢到你那里来,不能在你的身旁日日夜夜的侍奉你呀!怯弱的我,多病的我,我怎么好?我怎么好?我爱的,我想万万不得已的时候,心中万万不得已的想来北京的时候呀!只要你借给我火车票的钱就好了!……我至爱,你快快地静养保重!……
你爱的人四月十五日
十四
我爱的:
这真是天上飞来的消息,你应该十二分的欢喜吧!我的叔叔昨天由南方来,他要到北京有事,在北京大约有一星期的勾留吧。他昨天问我:“要不要到北京玩?”我爱的,你想,我当然说愿意的。妈妈也因为我在家太闷了,也愿意我到旁的地方玩玩散散心。所以我来北京的计划真可实现了,下星期一就动身。这真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奇事呀!我爱的,下星期二的下午我们俩便可很亲爱地吻着,拥抱着了。没见面的相思,这番可暂时的满足了。虽然见面也是不会久长的。——一星期之后我又将匆匆回去!
然而未来的事,见面时再长谈吧。这两天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你珍重着,在动身以前我不写信给你了。
快见面的你的人儿,四月十八日早
附白:你不必到车站接我,我到北京自然会来找你的。
下篇
一
平常每天总怨邮差来得太慢了,有一次,菊华的信件忽然中途失落了。谁知道什么恶魔从中作梗呢?但是我的一肚无处发泄的冤气,终于加在无罪的邮差的身上。
“他年若遂凌云志,不杀邮差不丈夫!”我抽着烟,躺在床上,高吟着仿宋江的歪句。
这两天,邮差和我,已经无怨无仇了罢。她明天就要来了,我还要邮差干什么呢?
菊华的小影确是太瘦了,不知她现在还是那样瘦不。
可爱的没有见面的女郎!她有丢不掉的两个情人,她有解不脱的旧式婚姻,她有缠不断的沉重病症。呵,人生是纠缠,纠缠是人生!
到单牌楼去买了一些糖果,饼干,花生,瓜子,预备着没见面的可爱的她明天来享用。在车上忽然想起秀芳,呵,我的残忍的秀芳!现在买的东西是预备给菊华吃的。秀芳从前不是吃过我的好多东西么?记得为了秀芳的好吃零嘴的缘故,我自己刻苦的省下钱来,时常买她所欢喜吃的东西,送去给她吃。我每星期日去看她,看见她的脸儿一次比一次的肥胖起来,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欢喜。“你又胖些了。”“是你的东西给我吃胖了啦!”她说,只是笑,“你不许说我胖,你说,我就要瘦了。”“你不会瘦的,我想。”“你说不瘦,我偏偏瘦给你看。”“你瘦瘦看。”“你胖胖看,”她说,瞅了我一眼,“你真是太瘦了些。”
只要我轻轻捏着她的手,或者用指头略略按一按手上的肌肉,她的肥胖而红润的肌肉,就马上显出一缕缕的白纹来。我知道她的贴身是穿着紧背心的,但是她的束不住的胸前还小山似的隆起。她的圆满的臀部,行走时两边摇动,曲线美的柔波,越发显出婷婷娜娜的模样。但尤其使我赞美的是她脸上笑时两个笑涡,还有她那一对肥胖的小腿,从白色的丝袜里显出桃色的肌肉的美的小腿。“从家里寄来的鞋子又穿不下了。”她说。“这么大的大脚!”“你不喜欢大脚么?从前的女人三寸金莲,我是九寸铁莲。”
“我喜欢——九寸铁莲!”我笑着低下头来抱着她的小腿亲吻。
要不是坐在洋车上,旁边走着许多行人,我真要放声大哭起来。我有什么呢?秀芳是吃得胖胖地爱着汉杰去了。她吃了我许多东西,报答我的只是一纸冷酷无情的绝交书,给了我没齿难忘的酸苦的失恋滋味。
记得从前送东西给秀芳吃,顺便也向秀芳要吃的东西,她写给我有许多有趣的小字条儿。那些小字条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找遍了我的箱中,架上,抽屉里,纸篓中,我发现的只有零落的几张不全的残稿。
为了免除将来的遗失,让我将这些残稿珍重地粘在簿上留着吧:
逸敏:
什么东西都没有给你。玩的是没有;吃的,我自己今天饭也没吃过,是更没有的了。
你那阔人,何不拿些东西来给我?叫听差空手而来,敲穷鬼的东西吃,好不难以为情呀!
明天自己来不要空手来了。
秀芳
好吃的鼠儿,
叫你买《会话辞典》,为什么买《会话》给我啦?
梨子有点烂了,吃了味还好。
我今天没有买东西,只有看你饿死了。
秀芳
你说对不起,我才真要说对不起呢。昨晚没有得着你的允许,就将电话挂上了。
现在我们班里,什么功课都要考试了,主任丁先生说。真忙极了!哪有功夫吃花生,和拿花生给你呵!
考完了再谈吧。
秀芳
小偷儿:
你这几只粽子,吴家偷来的吧。
谢谢你,去偷东西给我。
呵,我成了你的“窝家”了!
在门口担上买的东西,真贵极了。这几只橘儿,你猜猜多少铜子儿!……
小人儿:
我吃得胖些了,谢谢你的肥儿饼。
你的小胖子
何堪想起呢?为了秀芳的缘故,我曾做过小偷的贼的。那天好像是端午,我到我的老师吴先生家里去过节,吴太太端出了许多粽子请我吃。我吃了两个粽子,觉得十分味美,顺便当着吴太太走进厨房去的时节,还偷了两个粽子,悄悄地放在袖筒里,带了回来。后来又饬人送去给秀芳吃。那知道我做贼的举动,怎样竟被她发现了,所以她曾自认为“窝家”。呵,为了爱人而做贼,算得什么呢?但是从前,我在梦里也想不到那顽皮天真的秀芳,后来竟会要坚决地同我绝交!
我想那是汉杰教他的。
四日二十一日
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从灰白色变成红色,红色过去了,接着又变成青色,太阳出来了,照到窗上,从窗上又照到房里,照到床上。我忍不住从薄被里伸出手来,抚摩被上的阳光,喊着说:“可爱的菊华今天要来了!伟大的阳光,愿你照到远来的人儿的身上。”
我总觉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虚了,太凌乱了,自从秀芳的足迹不踏进这房门以后。
这两天,我的房子又渐渐整齐起来。窗纱是重新糊过了,阳光照来,益显娇绿;桌面的笔,砚,水盂,也整齐而严肃地排在一行;驼绒毯子洗得清净而有光地铺在床上,书籍也按着长短站在书架上,似小学生们早晨排班似的。我喝着浓茶,凝视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着新鲜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从部里打电话来,说是有几件公事等着我去办。
为了可爱的她今天要来,我已经告诉他这星期内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紧的,恋爱是更重大的。没有恋爱,工作便成了空虚。
不用午膳也罢,午膳以后,心儿便渐渐不宁起来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儿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儿呵,宁静一会罢,从L州到京的火车是要两点钟才到站的。但是,心儿,不听话的讨厌的心儿呵,它总是不息地跳着,像顽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着。唉,唉,怎么好?
房外的人们的脚步声,迫得我不能安静地在床上躺着,我打开房门,向外面凝视了无数次。“闻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将至!”我无可奈何地低吟着我自己的歪诗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来的。她说自己会来找我,她是一个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来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来呢?我迷离于幻想中了。
“电话,正阳旅馆的电话,先生!”这电话一定是菊华来的罢,我的脚步不由的很快地跟着仆人的声音走了。
“你是张先生吗?”这不是女人的娇脆的声音,说话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罢?这是谁呢?“我是张逸敏,你是谁呢?”
“你等一等……”在电话声中我仿佛有穿着皮鞋的脚步声,接着说,“我来了……”呵,柔和的声音比凡华令还要颤动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费了很大的气力,只说出,“你来了!你来罢!”“我就来!”
快步回到房中,把买来的点心都在桌上摆起来。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脸,我的胡子为什么又有点黑了?啊,讨厌的胡子,二十几岁的人,怎样有这般黑而且硬的胡子呢?我想用剃胡刀来刮它,她要来了罢,怎么来得及呢?我匆忙地丢下镜子,把自己的衣服扯得整齐些,用鞋刷刷去鞋上的灰土,准备着我爱的神祗的降临。
窗外,阳光温和的照着地面,风底叹息的微声都静了。柔嫩的槐树正熳烂地垂着白花,几个蜂儿的嗡嗡的叫声从黄金色的丁香花的底下出来。
仆人在前面引导,后面跟着可爱的她,披着短发,围着白巾,她的白洁的脸儿微斜着凝望,在她的行走的仪态中,有说不出的神圣和庄严的美;她弱小的全身,到处流露出爱的表情,她的微笑,似阳光里的芙蓉,她的慧眼,似清夜里的流星。我在阶沿上望着她来,对着她点了一点头,便快步跑去,我携着她的手儿,像携着新妇般的回到我的房里。
“我爱你,也爱启瑞,我只是整天替你们两个担心着。我们的将来怎样呀?”她说着,带着颤抖的声音,坐在我的藤椅上。
“我是没有什么将来的。我从前日夜所想望的只是我们俩儿的见面,现在我们总算见面了,我也就十分满足了,短促的人生,还管什么将来?”
我的心怎样可以腾起忧愁的浮云呢?我连忙禁止我自己,我不忍在柔弱而可爱的她第一次见面的时节,把种种悲酸的话说出来。
“你吃吃点心罢,”我虚伪地带着笑容说。
“我饱了,在车上已经吃了东西。”说着,她的慧眼便把我房中的四周望了一望。
在芬芳的空气里,我闻见她短促的呼吸。这是她的肺部薄弱的表现罢,呵,我爱的人,她早说是她的病有肺病的象征呢。我看着眼前的她的带病的柔弱的身子,几乎真要哭出声来。呵,有什么可以治好她的身体的,我愿意拿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我的身上的一切的一切,作为她的培补的药料!
“启瑞以前的信,你是看见过的。他的最近的几封信,我也带来了,”她从提包中拿出一卷信来,“你留着罢,这两天不许看,好不好?”
“好!……”我答,把一卷信拿来放在箱里了。“你还决定到南京去么?”我又问。
“我想去,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舍不得你!”她说,“我和你没有见面过,总渴想着见一面。见着你,我又想起可怜的启瑞,我真恨你们俩儿今天不能在一起,但是,我现在又想,倒不如还是远远地离着你们俩儿,倒也心安些。”她的喉咙悲哽住了。
“你爱我,但我不愿你为了我而离着可怜的启瑞。南京有事,你还是去罢。——我爱,你身体这样不好,如何能够工作呀?我真是担心着呢。”
“我去,——小宝宝,你肯吗?你快信一封封的希望我能够到北方来,现在还要我去,怎么说咧?”她称我为小宝宝了,其实,我比他高半个头呢。
“那么,你不去南京了?”
“我去——”
“我也跟着去——”
“你把北京的事丢了么?”
“丢了——什么劳什子的事!三月有两月不发钱!”
“爱的,你现在用钱呢?”她急了。
“我是向朋友借钱用的。而且也用得很省——”
“呀,爱的,一同去也好,只是南京再找得着一个事才好咧。”
我本在她的对面坐着的,我站起身来,把她从藤椅上抱起,她坐在我的身上了。
“启瑞也只抱过我一次呢。”她忽然说。
“这几天,我要天天抱着你——”我说,“你的身子真轻,这样柔弱的人如何能够教书咧?”
“找点工作做做,身体也许要好些。”
“爹爹肯么?妈妈肯么?你舍得妈妈么?”
“爹爹不肯,——不肯我也要去,横竖我只有这一条命。妈妈?唉,只是妈妈,——我舍不得她,正同舍不得你们一样。但是为了自己,我只好离开妈妈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她说话的时节,脸转过朝着我,她的蓬松的头发,拂在我的额前,我的嘴唇不由的凑上去了,“你同启瑞亲过几次嘴?”
“唔……谁还数过?”她笑了。
暮色送了她起身回去。我对着天空凝望,仿佛云和星全在她的脚下。呵,我的上帝!就是我今晚睡了,明天不醒了,我也可以瞑目了罢。因为我梦想的可爱的菊华已经看见而且拥抱过了。
四月二十二日
三
夜半醒来,听见窗外仿佛雨声滴滴。这时怎会下雨呢?当我送菊华回旅馆的时节,天上不是布满了云和星么?我有些奇怪了,起来点灯一望,窗外果然大雨如注。
要是菊华昨天还不曾来,天呵,你要下雨,随你的便罢。地上的鲜花,正渴望着你的点滴的甘露,我又何敢苛求呢。
但是天呵,请你怜悯我们相会时间的短促,停止了你的正在下降的雨点罢。我怕污泥要趁着你的雨水的势力,在她的美丽的衣裙或鞋袜上留下了秽浊的痕迹。
我的祷告是无用的。昏迷的天呵,你离开我们是太远了,不会懂得人间的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