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花陷阱
因为上次的事情,杨真一直不动声色地和西敏雪保持距离。然而令她大为诧异和紧张的是,寿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信辉忽然驾临。她害怕信辉会再有什么举动,一时紧张得全身紧绷。虽然男女客是分开列席,但所坐的厅堂都是紧靠着。她们这些女眷,也要一起去拜见信辉。然而信辉却并没有朝她多看一眼。看他的神情,竟像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大概他是没兴趣再纠缠她了吧。说来也不奇怪。以他的身份,竟然被她拒绝了两次。一定觉得很失身份,肯定不会再自失身份了。杨真松了口气,却也有些惘然——大概是之前紧张过度的原因,乍一松下来,有些不大适应。
宴会进行到中段的时候,孙氏回到内室更衣——说是更衣,其实是酒喝猛了冲了脑子,以及和旁人说了太多的话,伤了气,需要休息。没办法,这些一世享福的人,总是这么弱不禁风。
杨真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在宫里时的日子——那时候皇后(现在是皇太后)为了显示后宫和睦,同时也为了方便窥探各位妃嫔的状况,总喜欢把所有有品位的宫妃聚集起来“欢庆”。或赏花,或吃茶,或观舞,或吃聚宴。为了显示自己的威势,皇后往往不喜欢让宫妃们“过于舒服”,品位高的宫妃可以坐着,但不时要回应皇后或严厉、或绵里藏针的问话。而品位低的宫妃,就像她那样的,往往只能站着。不能说闲话,不能乱动,也不能随意吃喝,还要强颜欢笑。她记得有一次皇后赏花的时候“诗兴大发”,逼着宫妃们一轮一轮地作诗,一直拖到了晚上。她就像个笑嘻嘻的人偶一样站着,回去时脖子都是硬的。不过她还算是幸运的。有位荣嫔,因为作诗不合皇后新意,为了避祸,“自愿受罚”,在御花园里跪了一夜,不仅跪得膝盖淤肿,还被蚊子叮了一脸的红疙瘩……
西敏雪冷不丁凑了过来。杨真不想理她,便也假装没看见她,夹了一筷青笋放进口里。而西敏雪知道她看见她了,凑近她鬼鬼地一笑,“你看见有几位大家闺秀也悄悄离席了么?”
“嗯?”经西敏雪这么一提醒,杨真还真想起有几个。
“我跟你说啊。”西敏雪又朝她凑近了些,笑的更鬼,还有种色色的感觉,“那是被孙夫人叫去后堂,重新理妆去了……孙氏夫人挑选她们,是为了向信辉大人推荐,让信辉大人挑选一个……你懂的。”
杨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什么都没有说,又夹了一片菜放进嘴里——本来是想夹青笋,却不慎夹了片青椒。西敏雪笑得眯起了眼睛,目光就像钩子一样钩向她。她从来不认为杨真是真的想拒绝信辉。现在“她的机会被别人抢去了”,她非常想看看杨真会不会吃醋,会不会后悔。在她看来,杨震肯定是醋意熏天,肠子肯定也悔青了。
杨真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轻蔑地一笑,低下头继续吃菜。这次她夹的是一个虾米,夹得准准的。
西敏雪迷惑起来,但依然觉得杨真心里是后悔的,冷笑一声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杨真起身去找“更衣之所”——有身份的人都嫌直接说“解手”或者“方便”不雅,都用“更衣”来指代方便。所谓的更衣之所,自然就是厕所。厕所一般都在花园的角落,而大户人家的花园,布局一般都是十分精巧和繁复。杨真不敢贸然自寻——如果迷路了,失了体面事小,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事大,便想找个丫鬟替她引路。就在这时,过来了一个梳着一对小辫儿,辫稍各缀一颗嫣红玛瑙的小丫头儿,杨真便请她为她引路。
杨真的担心果然不错。后花园的构造果然复杂,道路也是七扭八歪——看来花园的建造者很喜欢“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两句诗。她要是自己乱闯肯定迷路。她在掩映在花枝后的厕所里解决了问题。她出来后小丫头依然在,她便请她带她回去。
小丫头又带着她往回拐,杨真却隐隐觉得自己走的路和来时有些不一样。她正要问小丫头是怎么回事,却发现她不见了。杨真感到迷惑,也隐隐地紧张起来,赶紧找来路——其实找不到来路也不要紧。这个花园的大小总是有限,她只要按着一个方向走,一定可以走出去。她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间雅舍。她便走进去,想看看能不能遇上什么丫头婆子,领她出去。
这间雅舍并没有关门,门口挂了一道紫竹帘子。杨真以为可以进去,径直一掀帘子,之后却猛然发觉不好:刚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极为甘冽的衣香,这是身份极为高贵的人才能使用的。也许她刚想都不想回头就跑,却下意识地朝屋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信辉坐在堂中的软塌上,左手拥着一个女人。
杨真赶紧扭头就走,却被信辉叫住了。
“你一定是迷路了吧。既然如此,就进来歇歇好了。”
杨真没有办法,只好低着头走进来站着。信辉得意地看着她。那个小丫头,就是他安插在席间,专门负责把杨真引过来的。接下来,他则要演一出好戏给杨真看。
杨真本以为有人进来了,他就会放开怀里的女人,没想到他依然拥着她,并且抱得更紧了。杨真忍不住偷偷朝那个女人瞥了一眼,发现那个女人是著名的冉玉小姐——她听说过她的名声。据说她虽然待字闺中,但十分的风骚放浪,有很多达官贵人都是她的情人。
冉玉小姐今天头发梳得虚笼笼的,穿着一身嫣红的衣衫,胸口的衣衫半开半掩,露出玉一样的脖子和一小块胸脯,脸上的妆更是画得像醉了酒似的,看起来媚态横生。她本来对信辉为什么要把杨真叫进来也感到很疑惑,但很快就感到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尴尬情状。到底是如何她不清楚,但是感到她和杨真之间一定是类似于“情敌”的关系。女人的嫉妒和凌虐对手的冲动总是说来就来的。冉玉立即格外风骚起来,软软地倚靠在信辉的身上,用脸颊和嘴唇在他的脖子和脸颊上轻轻磨蹭。再加上带着各种暗示的温言软语,已经有种白昼宣淫的感觉。
信辉从眼角看了看她,又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向杨真。其实这是他挑逗杨真的一种方式。他不信杨真真的宛如死灰槁木。任何正常的女人看到男女情爱都有有所反应。特别是杨真这种“一直清白”的女人。她一定会羞赧、难堪或是愤怒。其实不管是哪一样,都是她心底的渴望被撩动的反应。反应越是剧烈,就证明她心里越乱。只要她心乱了,他就可能抓住机会攻破她的防线,到时候把冉玉赶出去就是了——让她望风也是不错。
他左手把冉玉抱紧了,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作为回应,一面不动声色、得意洋洋地看着杨真,等待她的反应。她依然是低着头,脸上似乎一片平静。但信辉肯定这是暂时的,觉得她的脸上马上就会浮起红晕,眼里也会露出水晕般的光芒——这就是她的心被撩乱的表示。然而他失算了。杨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色一直如常,简直宛如老僧入定,不管他和冉玉做什么,都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信辉更是诧异和受挫,也感到胃口大倒,接着又感到很是恼火和羞惭——也许以他的身份和条件,用这种方式已经很丢面子了。失败了更丢面子。这股怒火直窜而起,忽然有种“给她点颜色看看”的想法。
“你出去吧。”信辉把冉玉放开,冷冷地说。
冉玉不知道为何信辉会忽然变得这么冷淡,很是茫然不解,却看到信辉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只好出去了。她为人极是机灵,已经猜到信辉想干什么,出去的时候顺手把门关上了。
杨真一哆嗦。信辉见她终于“有了反应”,便又来了兴致,“给她颜色看看”的念头也暂缓。走到杨真的面前,低头看她的眼睛。
杨真的眼帘低低地垂着,长长的睫毛就像两片垂帘。
“把头抬起来。”信辉的语气中满含笑意,但也用了命令的语气。
杨真把头抬了起来。信辉本以为她已经是惊慌不已,没想到她依然淡定,双眼也木木地看不出情绪。
信辉又感到失望和受挫,之前的怒火重新涌起,冷笑着说,“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啊。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么?”
“不怕。”杨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您会自重的。”
自重?信辉的眉头一跳,恼怒地笑了。用他的身份挟制他。还真是个好策略啊。要是一般人,恐怕真不好意思动她了……忽然感到欲火被怒气引爆,一时只想捏住她的脸蛋,狠狠地亲吻她,然后把她扔到床上,撕掉她的衣衫,狠狠地蹂躏她。
这种想法是他前所未有的,因此他在实施之前迟疑了一下。也幸亏他迟疑了一下,让他发现冉玉正藏在窗外的花树后朝他们偷看。信辉一凛,接着轻蔑地笑了。他那些“荒唐”的念头已经如退潮般退了。男人可能完全瞧不起一个女人,也可能完全不在意一个女人,但绝对不愿意在她面前丢脸。在他看来,真正成功的男人就应该高高在上,等着女人自己来献殷勤。如果自己“死乞白赖”地对杨真用强,那真真正正是丢脸一彻底。他对冉玉其实是非常蔑视的,因此绝对不可以在她面前丢这个脸。“你还真特别。”信辉冷笑一声开门走了出去,一眼并没有朝杨真多看——只是装的。他在从眼角瞥着她,观察她的情绪反应。结果杨真仍是面无表情,不由得又受挫了一次,因此更加恼怒。拂袖而去。
估摸信辉走远后杨真的表情才开始活络。她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冷不丁看到了两道蛇一般的目光——冉玉正躲在花树后,恨恨地朝她瞪视——她对她是如此的仇恨,以至于眼中像要喷出火焰,指甲也几乎要抠到树皮里去了。对此杨真只是轻蔑地朝她瞄了一眼,然后飘然而去——从她的神情来看,似乎根本没把冉玉当成“人”一类的生物,这就是蔑视到了极点。冉玉更加生气,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时间只想扑过去狠狠地抓烂杨真的脸,却没敢轻举妄动。她已经知道杨真在信辉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了。如果她贸然抓破信辉的脸,天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杨真按着自己之前的路子,很快就走出了花园。回到席间继续吃酒,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是喝酒夹菜的时候手却微微有些发抖。回家之后她便深居简出,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每天就坐在亭子里作针线,倒也算惬意。不知为何,柏杨渐渐不来“陪杨眉下棋”了。杨真乍一下不知是怎么回事,但看到杨眉经常莫名其妙地乱使小性儿,渐渐地便明白了——杨眉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儿,恐怕又看上柏杨了。
柏杨不来也是为了不惹麻烦——他是知道了杨眉是要被送去取悦信辉?还是因为他心里已经另有其人呢?想到这里她不禁对柏杨“心里的人”产生了好奇。然而还没等她好奇之心彻底展开,答案就来了,而且让她颇为措手不及。
那是一天下午,傍晚的彩云像被夕阳染得一片红彤彤,杨真也在亭子里绣火烧云。就在这时,粗使丫鬟扇坠儿一脸诡秘地走了过来,递给杨真一个缎子做的小袋儿,上面用五色丝绳系着口儿。杨真打开缎袋,立即闻到一股甘冽的香气,里面赫然是一卷香草纸,上面用绛红的丝带系着。杨真打开纸卷,只扫了一眼,就飞快地把纸卷合上了。甚至还有把纸卷匆忙藏起来的冲动。
是柏杨的信。约她今天晚上,到龙眼湖边相见。没想到他看中的人是她。看来有点麻烦啊。
杨真并没有去。柏杨会不见到她就不走么?未必。在她看来,柏杨依旧是小孩儿家,难有什么坚决的意志。再说她见今晚上浓云遮月,应该有大雨——她在宫里闲极无聊,各种知识都学了一点。就算柏杨有那么点意志,遇到大雨,肯定也会回来了。
然而事情不像她想得那样。这天晚上暴雨倾盆,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就听到邻家门口大呼小叫。原来柏杨一夜未归,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倒在龙眼湖边,衣服湿透,已经烧得人事不省。杨真听到后颇受震动,也颇有些为难。
柏杨一病不起,据说天天都烧得火滚,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大家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在下大雨的夜里到湖边去。他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杨真听到之后只是叹息,便找到了扇坠儿,给了她一根银钗,叫她偷偷跑到柏杨家去,把自己从宫里带来的冷香散放进柏杨的药罐里。冷香散是她从宫里带来的珍品之一,对风寒之类的疾病有奇效。她叫扇坠儿谨慎办事,不可被人撞破,办完事之后就溜回来,之后也要守口如瓶——她在宫里历练过,各种指点自然到位,恐吓也自然有用。
柏杨吃了冷香散之后很快就痊愈了。之后又来找杨眉下棋。杨眉凑巧出去了,他便坐着等。杨真以为他已经对她没了念想,安下了心,却也有些惘然,便坐到亭子里作针线。她今天绣的是鲤鱼戏青荷——一只俏生生的小鲤鱼从碧波里探出头来,朝天空看。她正绣得出神,忽然从眼角瞥见一个人影。
是柏杨。她吃了一惊,慢慢地把绣花绷子放了下来。
柏杨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眼睛水汪汪的似乎有话要说。
“杨眉出去玩了,应该很快就可以回来。”杨真知道自己应该自己引导话题。
“我知道。”柏杨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过来。”
杨真轻轻地垂了垂眼帘。她明白了。柏杨是专程来找她的。他一点都没有想明白。她拿起绣花绷子,转头便走。因为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太大用处。
“其实……我只是想面对面地问问你,你和信辉大人……到底有什么渊源?”柏杨也很机灵。知道现在不能和杨真谈感情问题,就只有谈能谈的问题。
杨真果然站住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渊源。”
“那……是信辉大人……要和你相好么?”一提到这个问题柏杨就紧张得不可自制,以至于无法找到更文雅的说法。
杨真微微一怔,犹豫了片刻后才说,“是。”
“那……你……怎么想呢?”虽然知道杨真肯定是拒绝了,但柏杨心里还是非常惶恐。
“我拒绝了啊。”杨真苦涩地笑了笑。
亲耳听到这话后柏杨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地,接着便要欢呼雀跃,却依然有点无法相信。“那可真……不过……为什么呢?”
杨真的眉头微微一跳,冷笑着说,“难道很奇怪么?”
柏杨尴尬起来,想了半天才想到合适的词,“是奇怪,不过也不奇怪……普通的女人自然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如果放在她们身上,当然是奇怪。但是对于你这种超然脱俗的人来说,一点都不奇怪。”
“超然脱俗吗?”杨真晦涩地笑了笑,未置可否——这可不仅仅是用“脱俗”就可解释的,有很多很多的原因。柏杨偷看着她,感到心和脸都烫得难以言喻:原来真有倾国倾城,同时又视权势和财富如粪土的佳人。而这位佳人又是他的心上人,也是怎样的机缘?
因为激动过度,柏杨倒不知道该如何延续话题了。两人这样相对无言地站着,不仅气氛尴尬,而且杨真之后也可能会走——杨真其实已经有了要走的苗头。柏杨一急,一直在心口萦绕的话冲口而出,“我知道是你给了我神药,我才能痊愈……赐药之德,没齿难忘!”虽然话终出口,但因为紧张过度,想要说情话,却说得不伦不类。
杨真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柏杨的脸红了,因为他又想起了自己发现药里有蹊跷时的激动忸怩的心情,“之前很多药都不见好,但是吃了那一副药就见好了,我就觉得有蹊跷。仔细回忆喝药的时候,好像有股冷冷的香味……我听说过中华上国有一种宫廷御药,应该就是这种滋味……而细想能得到这种药的人,似乎就只有你了。”
杨真悻悻地笑了笑,心情十分复杂——没想到柏杨还挺聪明。
“喝了那副药之后,我的病没到一天就大好了……我便时时刻刻记着你的恩德……”柏杨觉得自己只差一点就可以说出自己“为她夜夜不成眠”,但不知为何怎么都说不出。
“你不用感念我的恩德。”杨真冷冷一笑,“毕竟当初是我害得你得了病。而且这幅药虽然治好了你的风寒,却让你得了另一种病。”
柏杨知道她说的是相思病,心里忽然激动了到了极致,接着便什么都不顾了,“那就请你好人做到底,也了了我的心病吧……”说着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我不敢再瞒你……其实为了你,我天天夜不成眠……我的眼里已经没有其他女人……如果你可怜我,不想让我孤老一生,就请下嫁于我!”
见他如此情状,杨真却依然淡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能再嫁了。”
“为什么?!”柏杨感到膝下的地面在崩裂,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我是出宫之妃嫔啊。”
“出宫之妃嫔可以再嫁啊!”
“但是依然无人敢娶,害怕惹上无妄之灾。”
“在中华上国是这样的么?可是这里是茜香国,应该没有关系的……”
“现在也不行啊。”杨真凄然一笑。“有信辉大人在那里看着啊。”
柏杨立即省悟她是说现在信辉觊觎她,任何和她有勾扯的人肯定会遭到信辉的嫉恨,在茜香国难以立足。顿时感到一股热血冲到头顶,冲口就说,“我不怕!”
“但是我不能连累你……注定是悲剧的事情,干嘛要去做呢?”杨真的神色凄凄的,但也淡淡的。可见她已下定了决心,而且不可动摇。柏杨顿时感到满头的热血都变成了岩浆,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烧融——不仅仅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羞耻。都怪他太没用,不是吗?如果他也是有权有势的人,至少不会连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