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米嘉之恋(7)
米嘉偷偷地朝阿莲卡瞅了一眼——她的脸在玫瑰红头巾的衬托下,显得光彩熠熠,美丽至极。他随后坐下来,垂着眼睛,点了支烟(他在冬春两季,曾多次戒烟,可现在又抽起来了)。阿莲卡甚至都没有向他问好,仿佛没看见他似的。管家继续跟她谈着什么,米嘉因为没有听见他们前面谈的什么,所以有些没太明白。她爽朗地笑着,然而这种笑声却说明她的脑子和心已不在笑声里了。管家在每一句话里,都以无礼和嘲弄的口气捎带着一些猥琐的暗示。她回答管家时,口气轻浮、随意,同样也语带嘲讽,暗示管家在打某个女人的主意,是个十分愚蠢、放肆的淫魔,同时又胆小如鼠,生怕老婆知道。
“得了,我说不过你,”管家说道,终于不再斗嘴,仿佛已经厌倦了这毫无意义的争论,“你还是跟我们一块坐坐吧。少爷有话要跟你说。”
阿莲卡的眼睛却望着别处,抬起手来把一绺绺黑色的鬈发塞进头巾,身子仍站在原地没动。
“喂,过来呀,傻娘们!”管家讲道。
阿莲卡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突然优雅地跳下围墙,跑到离米嘉几步远的地方,蹲了下来,用乌黑的、圆滚滚的眼睛快活而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脸。
“少爷,您现在真没有相好的?就跟教堂里的助祭那样过日子?”她问道。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相好?”管家问。
“当然知道,”阿莲卡说,“我听说了,可是人家不能找相好,人家在莫斯科有心上人了。”她突然间直勾勾地抛了个媚眼,说。
“人家找不到中意的,所以宁愿打光棍,”管家回答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咋想的!”
“怎么会找不到?”阿莲卡咯咯地笑着说,“小村姑、大闺女还少吗?就说阿纽特卡吧,有什么不好的?阿纽特卡,过来,有事谈谈!”她声音响亮地喊道。
阿纽特卡的背部宽宽的、软软的,手挺短;她掉过脸来——她的脸很迷人,笑容也充满善意,讨人喜欢——用悦耳的嗓音喊了句什么,又掉回头去,干得更卖力了。
“跟你说,过来!”阿莲卡又喊道,声音更响了。
“我才不过去哩,我可不知道这种事。”阿纽特卡愉快地像唱歌般回答道。
“我们不需要阿纽特卡,我们要的人得干净些,拿得出手些,”管家用教训的口气说,“我们自己知道需要什么样的人。”说罢,故意地瞥了阿莲卡一眼。她有些惊慌失措,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不对,不对,不对,”她回答道,强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比阿纽特卡还好的你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你们不想要阿纽特卡,那就找纳斯季卡,她也挺讲干净,还在城里住过……”
“够了,赶紧给我闭嘴!”管家突然粗声大骂,“干你的活儿去,别再瞎扯了。太太本来就在骂我,说我净让你们讲些不正经的事儿……”
阿莲卡跳起身来,又轻盈地抓起了铁叉。可这时,雇工倒下了最后一车粪,喊了一声:“吃饭啦!”便拽着缰绳,驾着空车沿着林荫道往坡下驶去,车身震得叮当作响。
“吃饭啦,吃饭啦!”村姑们也纷纷喊着,放下铁锹或铁叉,有的跳过围墙,从围墙顶上跳下,有的光着腿,有的穿着颜色各异的紧身袜,急忙跑到云杉树下去拿各自的食品包裹。
管家斜视着米嘉,向他眨了眨眼,好像在说事情有门了。
他站起身来,打着官腔说:“好吧,吃饭就吃饭……”
在黑压压的一片云杉树下,村姑们的衣服更显得明亮艳丽。她们三三两两,随意地在草地上坐下来,解开小包裹,拿出一片片未发酵的面包,放在伸得笔直的两腿间的裙子上,有的就着一瓶牛奶,有的就着一瓶克瓦斯,嚼了起来,一边继续叽叽喳喳讲话,每说一个字就哈哈大笑,时不时用好奇和引诱的目光瞥米嘉一眼。阿莲卡凑到阿纽特卡耳边,悄声说着什么,阿纽特卡忍不住,迷人地笑了起来,使劲把她推开(阿莲卡笑得喘不过气来,把脑袋埋到了自己的膝盖上),装出嘲讽的、气呼呼的样子,用甜美的嗓音高声讲话,震动了整排云杉:
“傻妞!有什么可乐的?干吗一个劲儿咯咯地笑?”
“走吧,米特里·帕雷奇,”管家说,“鬼知道她们在搞什么名堂!”
21
第二天是礼拜天,所以果园里没人干活。
礼拜六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打在屋顶上发出哗哗的响声,果园时不时被苍白的闪电照亮,仿佛童话世界中一般。清晨时分,天又转晴了,一切又重返凡间,变得淳朴而又温和。而米嘉呢,也被钟楼上充满阳光的欢快钟声唤醒了。
他不慌不忙地洗漱,穿衣,喝了一杯茶,然后准备去教堂礼拜。“妈妈早就去了,”帕拉莎温柔地责备他说,“可你却像个鞑靼人似的……”
有两条路通往教堂:一条是由庄园的大门出去,往右拐,沿着牧场走;另一条是出宅地,沿主林荫道,往左拐,走果园和谷仓间的大路。米嘉出发,朝果园走去。
现在完全是一派盛夏景象了。米嘉穿过林荫道的树丛,径直迎着正在焦烤着打麦场和田野的旭日走去。尽管米嘉昨夜又是通宵失眠,百感交集,可是这教堂的钟声是那么清脆、宁静,那么和谐地同他以及这个乡村早晨的一切景物交融在一起,加上他又刚刚洗过脸,梳好了光滑乌黑的头发,戴着顶大学生帽子,一切在米嘉看来都是那么美好,骤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希望,希望能摆脱这一切痛苦,获得拯救。钟声依然悠扬,发出一声声召唤;前面打麦场上闪耀着强烈的日光;一只啄木鸟抬起头,在菩提树的一根疙疙瘩瘩的树枝上站了一会儿,随后迅速地沿着树枝向满是朝晖的翠绿树冠跑去;紫红色的蜜蜂舞动着丝绒般的身躯,专心地在花丛中采蜜,小鸟无忧无虑的甜蜜啁啾声响彻整个果园……
这一切是在孩提时代、少年时代无数次见到过的,往昔那无忧无虑、充满魅力的美好时光历历在目,突然间使他产生了信心:上帝是怜悯的,说不定没有卡佳也照样能在世上活下去。
“真是的,我为何不去麦谢尔斯基家串串门呢?”米嘉自己琢磨着。
可就在这时,他抬起眼睛,看到在离他二十几步远的地方,阿莲卡碰巧走过果园的大门。她还是包着那块玫瑰红的丝头巾,穿一身入时的淡蓝色花边连衣裙和一双新皮鞋,鞋跟上钉有铁掌。她扭动着诱人的臀部,快步走着,没有看到他,他连忙从林荫道闪躲到树背后去了。
看她消失在视线中之后,他急忙返回宅地,心怦怦直跳。他突然意识到,他去教堂怀有隐秘的动机,是想去看她一眼,然而去教堂里看她是罪恶的。
22
吃午饭时,邮差从车站送来了一份电报——是阿尼亚和科斯佳拍来的,说他们将于明晚回来。米嘉对于这件事表现得十分漠然。
午饭后,他躺在阳台上的藤躺椅上,仰面朝天,合上了眼睛,感受着阳台边上炙热的阳光,聆听着夏天苍蝇的嗡嗡声。他的心好似在颤抖,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个没有解决的问题:跟阿莲卡的事下一步计划怎么进行?能否一劳永逸,一下子办成?为什么昨天管家不开门见山地问她肯不肯,如果同意的话,在何时相会,在何地相会?同时还有另一些问题也在折磨着他:虽说他已经决心不再去邮局了,可是今天是不是再去一次,最后的一次?但会不会再一次徒然地嘲弄自己的自尊呢?这种可怜的希望会不会再一次使自己饱受折磨与煎熬呢?然而时至今日,即使去趟邮局,就当出门溜达一圈,又能增加他多少苦恼痛苦呢?可是他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在莫斯科,对他来说,一切已经完全结束。时至今日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少爷,您起来了吗?”一个轻柔尖细的声音从阳台旁传来。
米嘉睁开眼,发现管家正站在他面前,身穿一件崭新棉布衬衫,头戴一顶新帽,焕发着节日喜庆的气息。管家看上去半醉半醒,稍有倦意,不过自己确实很满意。
“少爷,快,咱们上森林里去,”他耳语道,“我跟太太讲过了,我得去找特利丰谈养蜂的事。趁太太这会儿睡午觉,咱们快走,要是她醒过来,说不定又会改变主意。咱们带点什么请特利丰吃,把他灌醉,您拖住他同他讲话,我就抓住机会,偷偷找阿莲卡聊聊天,说动她的心。您快出来吧,我已经套好车了……”
米嘉跳起身来,跑过仆人室,抓起帽子,就快速朝马车棚走去。那里,一匹烈性的马已套好在板车上了。
23
小马驹刚一跑起来就像阵旋风似的奔出大门。他们在教堂对面的小商店停了一会儿,买了一瓶伏特加和一磅腌肥肉,随即又风驰电掣般朝前飞奔而去。
他们来到村口那幢农舍跟前,精心梳洗打扮一番的阿纽特卡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张望。管家开玩笑地朝她喊了句什么粗话,随即带着些许醉意,毫无意义地、恶狠狠地勒紧缰绳,用它抽打着小马驹的臀部。小马跑得更快了。
米嘉颠得坐不稳,用尽全身力气抓着车帮。太阳温暖舒适地烤着他的后脑勺,田野的热风迎面扑来,飘散着一阵阵黑麦、尘土和车轱辘润滑油的气息。黑麦微微泛起像珍贵兽皮似的银灰色波浪,向后退去;在麦田上空,无数云雀时不时打着转,唱着歌,飞舞着掠过麦田,然后又飞落下来;远方现出柔和的、深蓝色的森林……
一刻钟以后,他们已进入森林,仍然以原来的速度在树影斑驳的车道上疾驰,一路上不时撞到树桩和树根;这车道叫人看着也喜欢,路面上日影斑驳,路两旁花草丛生。阿莲卡仍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和一双短靴,伸直双腿,坐在小橡树丛里刺绣。管家扬起鞭子吓唬了她一下,驾着车飞快地驶过她身旁,在门口猛地停了下来。林中橡树嫩叶清新、苦涩的香气,好闻得使米嘉感到诧异。一群小狗围住板车汪汪直叫,满林子响起回声,震耳欲聋。这群小狗用各种声调狂怒地叫着,可它们毛茸茸的脸却挺友好,而且还摇着尾巴。
米嘉和管家爬下车来,把小马驹拴在一棵因遭雷劈而枯死的树上,然后穿过昏暗的门厅,走进屋内。
守林人的小屋既整洁,又舒适,也非常狭小,屋里有两扇小窗,阳光从树木后面透过小窗斜射进屋里,显得有些炎热,再加上早晨又生炉子烤过面包,就更热了。阿莲卡的婆婆费多西亚是个模样好看、又爱干净的老妇人,此刻正坐在桌旁,背朝着照满阳光、爬有许多小蚊虫的窗子。一看到少东家,她连忙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他俩向她问好后,坐到凳子上,抽起烟来。
“特利丰在哪儿?”管家问。
“在储藏间里歇着呢,”费多西亚说,“我这就去叫他。”
“有门儿啦!”管家等她刚一出去,就朝米嘉眨巴着两只眼睛,耳语说。
可是米嘉直到此刻并未看到一丝迹象。他此刻只是尴尬得无地自容,觉得费多西亚已经完全猜出了他们的来意。整整三天来,一直有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我这是在干什么呀?我怕是疯了吧!”他觉得自己成了梦游病患者,正身不由己地受着某种外力的控制,越来越快地把他推向一个致命的、然而又无法抗拒的深渊。但他仍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坐在那里抽烟,打量着这幢小屋。一想到特利丰马上就要进屋了,他就感到无比羞愧。听人说这是个聪明、但有点暴脾气的庄稼汉,准会比费多西亚更清楚地一眼看穿他打的什么主意。可同时,又闪过一个念头:“阿莲卡她晚上睡哪儿?在这个床板上还是贮藏间里?”他想,当然是睡在贮藏间里。贮藏间的小窗既无窗框又无玻璃,通宵都可听到树林睡意蒙眬的絮语,而她却躺在那里,酣然入梦……
24
特利丰走进屋来时,也向米嘉深深地鞠了一躬,但一声不吭,也没抬眼看他,后来他坐到桌子跟前的长凳上,开始跟管家攀谈,语调干巴巴地、很不友好地问:“找我有何贵干?”管家连忙解释道,是太太派他来的,太太想麻烦特利丰去检查一下她家的养蜂场,她家的养蜂人是个聋子,是个老糊涂。可他特利丰却是养蜂的高手,对蜜蜂的知识和了解,全省就属他最能耐了。他一边说,一边赶忙从一个裤兜里掏出一瓶伏特加,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包腌肥肉,包腌肥肉的灰色粗纸已浸透了油渍。特利丰冷冷地、嘲讽地斜瞟了一下他,可是站起身来,从隔板上拿下一只茶杯。管家先给米嘉倒了杯酒,然后给特利丰倒,又给费多西亚倒了一杯(她津津有味地细细品尝着),最后才给自己倒。管家喝完后,一边嚼着片面包,一边张大鼻孔,又开始给大家倒第二杯。
特利丰很快就醉了,但并没有改变那种冷冰冰的、不太友好的嘲讽态度。管家喝完第二杯酒后,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他跟特利丰交谈着,表面上虽然显得很客气,可两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疑虑和敌意。费多西亚坐在一旁看着,没吭声,样子虽然很客气,可是也显然感到不太高兴。阿莲卡没有露面。米嘉已不再盼望她会进屋来,而且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荒唐的计划——阿莲卡连来都没来,还指望管家能偷偷地“说动她的心”?于是他站起身来,板着脸说,该走了。
“待会儿,就一会儿,着什么急呢?”管家阴沉着脸回答道,“我还有两句悄悄话要跟您讲哩。”
“那你就在回去的路上讲吧,”米嘉委婉地说,但脸色更严肃了,“咱们走。”
可是管家却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说:“您听着,这话是不适合在回去的路上讲!走,跟我一块出去一下……”
说着,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打开了通往前厅的门。
米嘉跟着他走了出去。
“说吧,什么事?”
“嘘,小声点儿!”管家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米嘉身后的门关上,故作神秘地耳语道。
“到底什么事?”
“您别讲!咱们的事儿眼看就要成功了!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