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国学(精装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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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寻根漫谈(2)

这情况不但见于古典诗文,连老百姓日常习用的口语也不能避免,后者通常被称为“成语”。成语和典故的区分,有时真是难解难分。我的初步的肤浅的解释是:成语一般限于语言,典故则多见诸文字。我们现在每个人每天都要说话(哑巴当然除外),话中多少都用些成语,多半是无意识的,成语已经成为我们口语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了。

成语的量大得不得了,现在市面上流行着许多版本的《汉语成语大词典》可以为证。例子是举不胜举的,现在略举数例,以见一斑。“司空见惯”、“一箭双雕”、“滥竽充数”、“实事求是”、“每况愈下”、“连中三元”、“梅开二度”、“独占鳌头”、“声东击西”、“坐井观天”、“坐山观虎斗”、“坐失良机”、“座无虚席”、“坐以待毙”、“闻鸡起舞”,等等,等等。这不过只是沧海一粟而已。在我这篇短文中,我就不自觉地使用了一些典故。连电视中的体育报告员,嘴里也有不少成语。比如,踢足球踢进第二个球,则报告员就用“梅开二度”,连踢进三个球,则是“连中三元”了。连不识字的农民有时也想“转”(读音zhuǎi)文,使用成语,比如,“实事求是”,对一个农民来说实在太拗口,他便改为“以实求实”。现在常听人说“不尽人意”,实际上应该是“不尽如人意”,去掉“如”字,是不通的。但是,恐怕约定俗成,将来“不尽人意”就会一统天下了。

汉语的优点是说不完的。今天只能讲到这里,等以后有机会再来啰唆。

1999年10月16日

漫谈皇帝

在历史上,中国有很多朝代,每一个朝代都有一些皇帝。对于这些“天子”,写史者和读史者都不能避开不写不读。其中有一些被称为“圣君”、“英主”,他们的文治武功彪炳史册。有一些则被称为“昏君”、“暴君”,他们的暴虐糜烂的行为则遗臭万年。这都是我们所熟悉的。

但是,对“皇帝”这玩意儿的本质,却没有人敢说出来的。我颇认为这是一件憾事。我虽不敏,窃愿为之补苴罅漏。

首先必须标明我的“理论基础”。若干年前,我读过一本辛亥革命前后出版的书,叫作《厚黑学》。我颇同意他的意见。我只觉得“厚”、“黑”二字还不够,我加上了一个“大”字,总起来就是“脸皮厚,心黑,胆子大”。

现在就拿我这个“理论”来分析历代的皇帝们。我觉得,皇帝可以分为三类:开国之君,守业之君,亡国之君。

开国之君可以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两个马上皇帝为代表:一个是刘邦,一个是朱元璋。二人都是地痞流氓出身,起义时,身边有一批同样是地痞流氓的哥儿们。最初当然都是平起平坐,在战争过程中,逐渐有一个人凸显出来,成了头子,哥儿们就服从他的调遣、指挥。一旦起义胜利,这个头子登上了宝座,就被尊为皇帝。最初,在金銮殿上,流氓习气还不能全改掉,必须有叔孙通一类的“帮忙”或“帮闲”者(鲁迅语)出来订朝仪。原来的哥儿们现在经过“整风”必须规规矩矩,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不许乱说乱动。这个流氓头子屁股坐稳了以后,一定要用种种莫须有的借口,杀戮其他流氓,给子孙除掉障碍;再大兴文字狱,杀害一批知识分子,以达到同样的目的;然后才能安心“龙驭宾天”,成为什么“祖”。

他们之所以能成功靠的是什么呢?厚、黑、大也。

他们的子孙继承王位,往往也必须经过一场异常残酷激烈的宫廷斗争,才能坐稳宝座。这些人同他们的流氓先人不一样,往往是生长于高墙宫院之内,养于宫女宦竖之手,对外面的社会和老百姓的情况,有的根本不知道,或者知之甚少。因此才能产生司马衷“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有些守成的皇帝简直接近白痴,统治人民,统治国家,则委诸一批“帮忙”或“帮闲”的大臣。到了后来,经过了或短或长的时间,这样的朝廷必然崩溃,此不易之理。中国历史上之改朝换代,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这些守成之主中,也有厚、黑、大的问题。争夺王位,往往就离不开这三个标准。

至于末代皇帝,承前辈祖先多少年来留下之积弊,不管他本人如何,整个朝廷统治机构已病入膏肓,即使想厚、想黑、想大,事实上已无回旋的余地,只有青衣小帽请降或吊死煤山了。

一部中国史应当作如是观。

1998年9月5日

漫谈古书今译

弘扬祖国优秀文化的口号一经提出,立即受到了全国人民和全世界华人,甚至一些外国友人的热烈响应。在这里,根本不存在民族情绪的问题。这个口号是大公无私的。世界文化是世界上各民族共同创造的,而中华文化则在世界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想求得人类的共同进步,必须弘扬世界优秀文化。想弘扬世界优秀文化,必须在弘扬所有民族的优秀文化的同时,重点突出中华文化。不这样做,必将事倍而功半,南辕而北辙。

弘扬中华优秀文化,其道多端,古书今译也是其中之一。因此,我赞成古书今译。

但是,我认为,古书今译应该有个限度。

什么叫“限度”呢?简单明了地说,有的古书可以今译,有的难于今译,有的甚至不可能今译。

今译最重要的目的是,把原文的内容含义尽可能忠实地译为白话文,以利于人民大众阅读。这一点做起来,尽管也有困难,但还比较容易。有一些书,只译出内容含义,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对今天的一般读者来说,也就够了。但是,有一些古书,除了内容含义之外,还有属于形式范畴的文采之类,这里面包括遣词、造句、词藻、修饰等。要想把这些东西译出来,却非常困难,有时甚至是不可能的。在古书中,文采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对文学作品来说,不管内容含义多么深刻,如果没有文采,在艺术性上站不住,也是不能感动人的,也或许就根本传不下来,例如《诗经》、《楚辞》,汉魏晋南北朝的赋、唐诗、宋词、元曲等,这些作品,内容与形式高度统一,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结合,只抽出思想加以今译,会得到什么样的效果呢?

我们古人阅读古书,是既注意到内容,也注意到形式的,例如唐代大文学家韩愈在《进学解》中所讲的:“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这里面既有思想内容方面的东西,也有艺术修辞方面的东西。韩昌黎对中国古代典籍的观察,是有典型意义的。这种观察也包含着他对古书的要求。他观察到的艺术修辞方面的东西,文章风格方面的东西,是难以今译的。如果把王维、孟浩然等的只有短短二十个字的绝句译成白话文,我们会从中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意境呢?至于原诗的音乐性,更是无法翻译了。

这就是我所说的“限度”。不承认这个限度是不行的。

今译并不是对每一个读者都适合的。对于一般读者,他们只需要懂得古书的内容,读了今译,就能满足需要了。但是,那些水平比较高的读者,特别是一些专门研究古典文献的学者,不管是研究古代文学、语言,还是研究哲学、宗教,则一定要读原文,绝不能轻信今译。某些只靠今译做学问的人,他们的研究成果不应该受到我们的怀疑吗?

西方也有今译,他们好像是叫作“现代化”,比如英国大诗人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就有现代化的本子。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他们古书不太多,可能没有这个需要。

中国古代翻经大师鸠摩罗什有几句常被引用的名言:“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为善……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我认为,这几句话是讲得极其中肯、极其形象的,值得我们好好玩味。

总之,我赞成今译,但必有限度,不能一哄而起,动辄今译。我们千万不要做嚼饭与人,令人呕吐的工作。

1991年12月11日

漫谈竹枝词

竹枝词,作为乐府曲名,虽然起源于唐代,但是,我总怀疑,它是源远流长的。它同许多中国文学形式一样,最初流行于民间,后来逐渐为文人学士所采用。而对竹枝词来说,这个民间可能就是四川东部巴渝一带地区。唐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有一次他来到建平(今四川巫山县)[19],听到了民间的儿歌,受到启发,写了《竹枝》九篇。每首七言四句,绝类七言绝句,但不甚讲平仄,押韵也较灵活。当时白居易也有《竹枝》之作。

刘禹锡在《引》中说:“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刘禹锡并无意把《竹枝》的产生地带同《九歌》联系起来。但是,我认为,这是可以联系的。中国古代荆楚一带文化昌盛,几年前发掘出来的编钟震动了世界,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巴、渝地邻荆楚,可能属于同一个文化圈。民间宗教信仰以及祭神仪式和乐章,容或有相通之处。

从歌词内容上来看,也可以看出一些线索来。中国古代南方荆楚一带的诗歌,比如《楚辞》,意象生动,幻想联翩。勉强打一个比方,可以说是颇有一点浪漫主义的气息,同北方以《诗经》为代表的朝廷或民间的诗歌迥异其趣,这种诗词威仪俨然,接近古典主义。竹枝词在情趣方面比较接近《楚辞·九歌》等荆楚文学作品。

根据上面这些考虑,我就怀疑竹枝词是源远流长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以“竹枝”或“竹枝词”命名的文学作品不是太多。这方面的专著或论文数量也极少。我个人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憾事。

王慎之先生是一个有心人,多少年来就从事竹枝词的搜集、整理与研究工作,成绩斐然,已有专著出版,享誉士林。现在她又搜集了外国竹枝词,包括了东西方很多国家。作者不一定都曾身履其境,但竹枝词中所描绘的当地的老百姓生活情趣,却几乎都是生动活泼,栩栩如身历。这会受到士林,特别是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同行们的热烈欢迎,是完全可以预卜的。我向她祝贺。

外国竹枝词,同中国竹枝词一样,作为一个文学品种,非常值得重视。但是,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较之中国竹枝词,外国竹枝词还有更值得珍惜的一面。几年前,我写《中印文化交流史》时,曾利用过清尤侗的《外国竹枝词》中有关印度的那几首。把古里、柯枝、大葛兰、榜葛剌那几首都引用到书里,给平庸单调的叙述凭空增添了不少的韵味。我相信,留心中印友好关系的读者,读了这几首竹枝词以后,也会感到情致嫣然,从而增加了对印度人民的理解与感情。其他国家可以依此类推。由此看来,这些外国竹枝词的意义就不限于文学方面,其政治意义也颇值得重视了。

我向王慎之先生祝贺,祝贺这一部书的出版。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写了这一篇序。

1993年7月4日

(本文原为《清代海外竹枝词》序)

老子在欧洲

老子在欧洲,自来就走红运,没有另外一个中国哲学家可以同他比的,连在中国同他并称的庄子也望尘莫及。这原因其实并不复杂,我们只要一想就可以明白。中国哲学家讨论研究的对象差不多都是人与人的关系和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孔子虽然“诲人不倦”,但一提到“死”和“命”这些比较抽象的东西,就不高兴发表意见了。我们在这里不必讨论是不是孔子影响了中华民族,或者是中华民族的特性决定了孔子的看法。但中国思想的特点确是偏于现实的伦理的,这是大家都承认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居然出了一个老子,谈了许多近于形而上学的问题,无怪他在几乎没有一个真正哲学家不谈形而上学的欧洲大走红运了。

倘若我们再仔细想一想,还可以找到更深更根本的理由。无论哪一国的人都喜欢神秘的、自己不了解的、同自己有距离的东西。这距离愈大,喜欢的程度也就愈高。世界上的伟人们,尤其是政治上的伟人们,大半都懂得这道理。为了要在自己周围创造一层神秘的氛围,使他与人民之间的距离永远保持,他们不惜用种种方法,方法成功,距离就能保持,他们也就永远为人民所爱戴崇拜了。在这方面德国人恐怕比别的国家更厉害。倘若你对他们赞美一件东西,他们先问是哪里来的,回答说是德国本国的,他们必摇头;说是法国来的,他们面部微有喜意;说是土耳其,他们眼睛里发了光;倘若说是从中国来的,他们就惊呼要抢着看了。因为什么?因为这样才够远的。倘若从远远的国度里来了一件东西,这东西他们又不了解;换了话说,就是距离之外再加上神秘,那么他们的赞叹崇拜也就没有止境了。

老子不正合这个条件吗?在中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敢断定老子是不是有这个人;即便有这个人,他生在什么时候,他是不是《老子》这本书的著者,没有人敢给我们确切的回答。在司马迁时代,老子已经是恍惚迷离的神龙般的人物。我们读了他替老子写的传,眼前依然是个大问号。谈到举世闻名的《道德经》五千言,虽然到现在已经有了很多的注释,但没有人敢说他真能懂。无论谁读了这书,都觉得似乎懂了一点,但认真说起来,依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老子仿佛是一面镜子,人们都喜欢来照一照。一照之下,在镜子里发现的不是老子的而是自己的影子。然而人们高兴了,觉得已经捉到了老子的真相,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