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太平镇里,保安团士兵横冲直撞,砸门破窗,闹得满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韩儒仁刚到镇口,就被几个士兵用枪逼住,说他神情慌张,形迹可疑,要把他带走盘查。镇警察所的警察见了,说这是广宁堂大掌柜韩大先生,这些士兵才放了他。
韩儒仁问那个警察发生了何事?警察说有个共匪伤号逃进了镇子。
共匪伤号?石梁河暴动时共产党不是都让杀光了,怎么又闹起来了?韩儒仁不敢多问,急急往广宁堂赶,半道上遇见来接他的韩儒礼,韩儒礼叫了声:“哥,家里……”韩儒仁抬手说回去再说。过了银匠店,越往街里走,里面越乱,两旁的店铺都已关了门,广宁堂也是大门紧闭,门前不见一人。韩儒礼叫开了门,吕叔、儒厚、儒义都在前厅站着,似是在等他们。韩儒厚见了韩儒仁,便把他叫到一旁诊室里,神色惶恐地说:“哥,我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韩儒厚向来遇事沉稳,胆大心细,是韩儒仁的好帮手,也是广宁堂名副其实的二当家,他这副神态,让韩儒仁心里一紧:“你做了何事?”
韩儒厚嗫嚅着说了事情的经过:
韩儒仁送叶善友走后,韩儒厚和吕叔正担心韩儒仁的安危,隐约听见后门有响动,韩儒厚从门缝望去,见门上贴着一个人,外面再无其他人影,就打开了门,那人却随着门扇倒了进来。韩儒厚大吃一惊,此人右额上长有一颗朱砂痣,正是上次和魏正斌来筹款的石先生。他的左肩胛和右腿处中了枪伤,处在半昏迷状态。韩儒厚知此人身份特殊,拿不定主意救他还是不救他。正犹豫间院外响起枪声,他顾不得细想,便和吕叔急忙把石先生抬到了暗室里。他让吕叔守着,自己去前厅诊室找韩儒义商议,韩儒义说哪有开药堂见死不救的,急忙拿了药物去救治。就在这时,街面上人声嘈杂,几个保安团士兵横眉竖眼要往广宁堂里闯,说是有人看到共党分子跑到这边来了,他们要搜查。情急之下,韩儒厚呵斥说:“广宁堂和龚特派员、高团总是好兄弟,好朋友,共党分子岂敢藏到这里。”恰巧在镇上混事的田延年经过这里,也说广宁堂大掌柜韩儒仁是剿匪特派专员龚雨辰将军的交好,领头的小队长听了不敢造次,只得带着几个士兵到别处搜查去了。
韩儒仁听了儒厚的话,气得直打哆嗦,说:“你,你好大胆,竟敢藏匿共产党!”
韩儒厚吓得脸色惶遽,头上汗水如注,嗫嚅着说:“那,那把他交出去?”
韩儒仁瞪圆两眼:“糊涂!你不救他也就罢了,救了再把他交出去,如此人经不住拷打、利诱,或对我广宁堂心生怨恨,把前事供了,怎么办?那岂不是自上枷锁,自惹祸端。”韩儒仁说着跌坐到椅子上,拧眉敛目好一阵思考,这才说道:“罢了,事已至此,祸福两说。当时你如见死不救,有违广宁堂救死扶伤之初衷;现在如将他交给保安团,共产党又岂能善罢甘休!再说,这些共产党人也真侠义,当初魏正斌他们被抓后,身上被烙铁烙成了焦炭,始终未吐一字。要是说了,你我兄弟早已身首异处了。我们把姓石的治好,让他走人罢了。你在前面照应着,遇事要沉着应对,切莫惊慌失措,我去后面看看姓石的。”
暗室在后院西、南两排房子的转角处,是一间三尺宽,一丈多长的夹皮墙,入口隐在仓房壁柜后面,与老太太的卧室仅一墙之隔;原是做应急藏身用的,家里贵重的物品也都贮放在里面。后来,马槽下面的地窖挖好了,贵重物品就都移放在地窖里了。
到了暗室门口,韩儒仁又踌躇不前,犹豫了好一会,才抬脚走了进去。
石先生已醒了过来,因失血过多,显得很虚弱。见韩儒仁来了,欲起身相迎,韩儒仁忙说:“先生不必拘礼,我来看看你的伤口。”
石先生肩上的枪伤未伤及要害,韩儒义已给他清洗了伤口,外敷了广宁堂特制的红伤药膏。韩儒仁说:“石先生,你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你安心治疗,用不了许久就可痊愈了。”
石先生说:“谢韩先生救治,我感觉还好。”
韩儒仁听了,想这人真好记性,我与他仅见一面,尚在夜晚,他却仍能识我,便故意试探道:“先生如何识我,莫非来过敝堂就诊?”
石先生听了韩儒仁之言,肃然说道:“韩先生乃深明大义之士,对您我无须掩饰,我就是石梁河暴动时与魏正斌、刘天文同志夜访贵堂的那位,也就是被国民党反动派通缉的那个周立民。上次石梁河虽举事未成,但贵堂慷慨解囊之情,我们不敢忘怀。”
韩儒仁闻言,饶是他静气颇深,却也惊得头皮发麻,冷汗津津。
在洪泽湖西,周立民可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公开身份是淮阴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实际是中共淮北特委的特派员。石梁河农民暴动失败后,国民党泗县当局悬赏五千大洋捉拿他。
周立民看出韩儒仁的表情变化,说:“韩先生不必担心,待今晚夜深人静,我就离开贵堂。”
韩儒仁也觉出自己失态,忙说:“先生原来就是周校长,儒仁久闻先生大名,景仰之至。你有所不知,高柱久的保安团已把太平镇围了起来,正在四处搜查,你如贸然离开,倘若有失,于你于广宁堂都大为不利。还是待你伤愈,保安团走了再离开为妥。”
周立民说:“韩先生,广宁堂受我连累,我心里甚感不安。”
韩儒仁说:“周先生,真人面前,毋庸讳言。湖西地面,人人皆知高柱久对我广宁堂虎视眈眈、居心叵测;只是忌讳我家与龚雨辰特派专员的渊源,也碍着广宁堂的声望,不敢太过造次。此番你留在广宁堂,于你来说,如临雷池之地,实在太过凶险,我心甚感惶悚。”
周立民听出韩儒仁话意,决然说:“韩先生放心,立民加入组织之初,便抱为信仰牺牲之决心;如有不测,我自当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们!”
韩儒仁听了这番言语,羞愧地说:“广宁堂早年在淮阴曾惨遭横祸,如今刚有生气,一家老少数十口人,加之患难与共的伙计,实在难以承受横祸;我之所言,周先生见谅。不过,你们共产党人忧国忘家,捐躯济难,令人敬佩。当年殒命的魏正斌,前时被捕的刘天文诸君,若是贪生怕死,广宁堂岂能安在。既来之则安之,你安心静养就是了,容我缓图良策,再作安排。只不知先生是如何伤了?”
周立民听了,脸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今天晌午,周立民召集泗县工委在太平镇西面的界集乡王沟村树林里开会,遭叛徒告密被保安团包围,周立民带伤边打边退至太平镇西口杂树林,本想隐匿至天黑时再设法脱身,没想保安团在杂树林里展开拉网式搜捕,他只得退往镇内。
韩儒仁不便再问,感叹道:“你们共产党道义是好,不过恐难成大业,天下大势已定,蒋委员长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国民领袖,眼下日本人又侵入内地,国共两党理应联手抗日,你们又何必逆势而行呢?”
周立民听了,微微摇了摇头,说:“韩先生之言,我不敢苟同,蒋介石违背中山先生遗志,倒行逆施,祸国殃民,民怨鼎沸。他明里联共抗日,暗里纵容国民党顽固派屠杀共产党人,如果不与其斗争,不推翻其反动统治,亿万工农大众难脱水火。”
韩儒仁听了,敷衍道:“儒仁不过是乡间郎中,对国家大事孤陋寡闻,也别无所求,只盼世界清平,能安心行医坐诊足矣。”
周立民知他有意保持距离,不愿深谈,便换了话题说:“此前我听到消息,魏友三匪帮已从鲁豫皖交界处回窜洪泽湖,现在中央军忙于应付日军,无暇顾及地方治安,广宁堂树大招风,魏匪岂能不动祸心,你们应早做防备。”
韩儒仁听了,感动地说:“先生所言,振聋发聩,儒仁获益匪浅。世事多变,难以皆预于先,广宁堂唯有明哲保身,好自为之了。”
离开暗室后,韩儒仁即对田贵、吕叔、儒义几人说:“石先生就是布告上要抓的那个周立民。此事比前番叶善友来卧底还要凶险,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待一切布置妥当,天已大黑,韩儒厚这才嗫嚅着问韩儒仁:“叶善友走了?”
“走了。”
“回徐州了?”
“去朱圩了。”
“朱圩?他去投奔朱殿魁了?”
“我想他是要探探朱圩情况,回去给魏友三报信吧。”
“那魏匪会攻打朱圩吗?”
“朱圩有那么多的金银财宝,魏匪焉能不抢。”
“看来,这两个恶匪要相残了。”韩儒厚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脸上多少有了点笑意。
韩儒仁听了,微微叹了口气,说:“但愿如此。去吃晚饭吧,都早点休息,明早要按时开门接诊呢。”